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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图第一奇女

(清)无名氏 撰

出版说明

《第一奇女》十二卷六十六回,撰者不详。从本书刊印时间来看,似为清中、末期人。书中叙述了镇国王高廷赞一家遭奸佞陷害,历尽艰难,最终团聚的故事:高廷赞中年无子,祈祷吕仙,不久妻杨氏生一女梦鸾,许聘寇翰林之子寇潜;妾素娘生子双印。双印生时双手拘拳,吕仙降世治之,并赠高府管家郑昆十粒金丹。后杨氏去世,高廷赞续娶伏氏。正值雁门关告急,丞相吕国材与高廷赞有隙,乃荐高挂帅却敌,意欲借敌灭仇。伏氏之嫂滑氏与任婆谋占高府家产,盗走双印,被哑巴任守志所救,逃走卢龙居庄。素娘失子,被迫离家,投水自尽,被姐搭救,避祸山东。后高廷赞平定边乱,却被吕国材诬陷,发配岭南;高梦鸾又因伏氏甥伏准图谋不良,改妆出走。这时寇潜亦遭陷害,锒铛入狱,被曹文豹所救。二人逃难,又遇意外,曹文豹被官府擒拿,幸被高梦鸾救;寇潜只身逃出雁门。后雁门关又告急,江南盗寇生事,天子下诏求贤。高梦鸾应试夺魁,拜平北元帅,乃保举曹文豹为平南元帅,双印为平南先锋。双印随军南下,与父会合。高梦鸾出征告捷,与寇潜相会,回兵后金殿为父鸣冤。最后高家合府团圆,奸贼坏人个个遭报。

因为高梦鸾女扮男妆,武艺识见,出众拔萃,终平边乱,代父鸣冤,皇后赐以“第一奇女”匾褒奖,因此著者以‘第一奇女”名之。在众人蒙难过程中,吕祖赠的十粒金丹起了救命治病的妙用,使众人在紧要关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因此又以“十粒金丹”名之。本书又名“宋史演义”,这是因为书中写的是宋神宗时事。但书中所叙,与史实毫无关系。如书中说高廷赞为高怀德之孙、高琼之子,可是据《宋史》,高怀德有子处恭、处俊,无高琼。宋初另有高琼,《宋史》称其少无赖为盗,后从太宗出征,累官归义军、保大军、彰信军节度使,无封王等事;有子八人,没有叫作廷赞的。

本书的作者,据谭正璧《弹词叙录》引吉水《近百年来皮簧剧本作家》一文云:“《十粒金丹》系弹词,作者乃一闺秀,颇不为人所知。”定有所本。从全书行文风格来看,也近似妇女之笔。又,作者当为江苏苏州一带人,如第十六回“拉坟前坟后树木祠堂内叫找了多时”,“拉”即吴语“在”之意;第十七回“好事行子一大些”,“行子”即“行了”之意,都可证明。

弹词作为一种讲唱文学,历史悠久,至清代尤为盛行,在江苏苏州一带,更为时尚所重。弹词演唱者,以盲人为多。顾禄《清嘉录》卷六云:“招盲女、瞽男唱新声绮调,明目男子演说古今小说,谓之说书。”阮葵生《茶余客话》云:“盲女琵琶,元时已有,至今江淮尤甚。”沈朝初《忆江南》词有“苏州好,盲女拨琵琶”之句。《红楼梦》第五十五回“史太君破陈旧腐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中,亦有女先儿弹弦子琵琶唱《凤求鸾》的情节。由于演唱艺人多为盲人,又多女性,他们能自由出入于大家闺阃,(道光年以后,始由非盲女演唱,并开始设书场。)一些有文化的闺秀对这种演唱文学耳濡目染既久,从喜欢听到模仿创作,出现了不少女作家。如《天雨花》的作者陶贞环、《玉连环》的作者朱素仙、《笔生花》的作者邱心如、《凤双飞》的作者程蕙英等,《第一奇女》的作者也是其中之一。

由于妇女加入创作队伍,使弹词这种艺术形式呈现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她门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及清丽,着重于场景的描写及心理活动的刻画,头绪纷多而又井井有序,一改民间艺人粗制滥造、低级趣味的陋习。她们的作品,较其他民间文学作品或男性作者所创作的弹词,在内容上更为健康,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更为丰富和成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所创作的弹词,是妇女文学的代表和精华。这些优点,在《第一奇女》中表现的十分明显。

在清代众多的弹词作品中,《第一奇女》是成就较高的一部。自从问世以来,便为人们所激赏。京剧、闽剧、皮影、秦腔等多种戏剧采其本事,搬上舞台,其中以清人李钟豫的京剧最为出名。吉水《近百年来皮簧剧本作家》一文说《十粒金丹》弹词“大行于世,闺阁中靡不人手一编,虽《天雨花》、《来生福》不能过也。”全书的内容虽然没有脫离才子佳人的俗套,其立意亦因循劝善惩恶、因果报应等陈腐观念,但书中所写的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一本乎人情,没有矫揉造作之态。书中鞭挞奸佞,歌颂良善,反映了大多数下层人民的普遍愿望。书中不少情节,描写了封建官吏贪赃枉法,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如写仁和知县谈德,任意索贿、草菅人命,“大凡是有碗饭吃的人家,他便千方百计的搜罗,借个因由,把人拿到监中,大开着门子要钱,只把人弄的家产尽绝方才罢手”。(第四十七回)以至合郡民恨入骨髓,终于激成民变。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腐败和丑恶,说明了官逼民反的普遍规律。又如书中虽然推重妇女贞节,但全书中用重笔突出地塑造了高梦鸾这样一位智勇双全、压倒须眉的巾帼英雄,打破了女子雌伏守闺的封建礼法道德,与“女子无才便是德”等传统观念公然背道而驰,歌颂了妇女解放,使全书闪耀着民主性的光华。

在艺术上也为同类作品中翘楚。全书主脑鲜明,脉络清楚,人物性格的塑造、心理活动的描写,无不机心独运,入情入微,有血有肉。如高廷赞的忠义刚直,高梦鸾的机智勇略,伏准的无赖狡狯,吕国材的权变奸诈等,都写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同时,作者大胆使用机缘、巧合等手法。提炼生活中带有必然性的偶然因素,使故事情节复杂而又紧凑。奇诡而又自然。宾红阁外史说:“其可泣可歌,可惊可愕,可怨可叹,可恨可怜,忽为天女之散花,忽如壮士之舞剑,离奇夭矫,令人思议俱穷。而所叙者又皆家常之事,不同牛鬼蛇神。”可以说概括了《第一奇女》在艺术上的成就。

值得一提的还有,这部小说不是写史,也不是简单地写才子佳人。书中用了大量笔墨,对人情世故,里巷风俗,乃至家庭琐事,作了惟妙惟肖的刻绘。状情摹事,无不如镜照形,毫厘纤发,毕现于前,读之令人宛如置身其间。这在其它弹词作品中是不多见的。细察作者的艺术构思及笔法,可以看出作者对当时风行的社会人情小说有较深的研究,并融合贯通到自己的作品中,甚至有些地方刻意模仿。如第八回写夏日下雨的一段,“那池上的荷叶,微风荡动,恰似万粒明珠在翡翠盘中乱滚”显然脱胎于《儒林外史》第一回王冕雨后观荷一段。又如第六十六回写李氏入镇国府听鹦鹉唤茶、听自鸣钟等,无疑是受《红楼梦》中刘姥姥入大观园等情节的影响。从此不睢可见作者善于从前人作品中汲取艺术营养,也可见《儒林外史》、《红楼梦》等文学名著在人们心中,尤其是闺阁中传播并受到重视的概况。

本书的版本,最早的是光绪癸巳(公元1893)仲夏上海书局石印本,扉页有鸳水散人署“绘图第一奇女”,正文题“绣像宋史奇书”,卷首有光绪戊子(公元1888)仲秋漱兰居士序及宾红阁外史序并绣像八幅,十二卷六十六回,每卷前有绣像二幅。据漱兰居士序称此书“向无刊本”,可见在此以前尚未刊行过。稍后有光绪年间申报馆仿聚珍版排印本,书名署“十粒金丹”,有序无绣像,不分卷。又有上海进步书局石印本,题“绣像绘图第一奇女传”;上海广益书局石印本,题“宋史奇书”“绘图十粒金丹”,无序,分卷同光绪癸巳本。前三种本子似出一源,惟申报馆本对唱词不合韵处略有改动。广益书局本与各本异文较多,似另有所本。各本错讹、颠倒、阙漏之处,比比皆是,尤以广益书局本为甚。这次整理,以光绪癸巳本作底本,其它三种本子作校本。底本有误,则参校本改正;各本均误,则据文意改正,不出校记。各本异文,择善而从,亦不出校。书中人名往往前后不一致,如吕国材又作吕国才,郑安宁又作郑安银,杨石翰又作杨石汉,闻锦又作文锦,均以首次出现为准,予以统一。校点粗疏错讹之处,尚祈高明指正。

一九八六年暮春

造物生人,亦不偶矣。假使大千世界,父无不慈,子无不孝,君无不明,臣无不忠,夫无不贞,妇无不烈,则亦何必於什伯庸众之中,而别之为慈,别之为孝,别之为明,别之为忠,别之为贞,別之为烈?惟为父者不尽慈,为子者不尽孝,为君者不尽明,为臣者不尽忠,为妇者不尽烈,乃弥觉此父慈、子孝、君明、臣忠、夫贞、妇烈为天壤间必不可少之人。呜呼,造物之生人,盖如此其难也!然天既以之数人者力不可必得而既已得之。则当曲体其情,顺从其志,爱惜其精神,快慰其际遇,庶足以见爱护之心。不知以宴安为爱,不若以尤患为爱;以雨露为爱,不若以冰霜为爱。将欲予之,必先靳之;将欲伸之,必先屈之;将欲荣之,必先辱之;将欲成之,必先败之。直待迟之又久,而始有吐气扬眉之一日。盖不如此,则无以全其慈,无以成其孝,无以彰其明,无以尽其忠,无以完其贞,无以见其烈也。呜呼,造物之爱人,盖又如此其挚也。一部十七史,头头是道,遇快意事,不知歌笑之何以忽生;遇不如意事,不知悲泣之何以忽作。然词旨奧衍,非缙绅先生不能道。《十粒金丹》一书,向无刊本,其立意不外劝惩,其遣词却极浅近,黄口小儿、绿窗静女阅之而解,蓬门老妪、草野蠢夫阅之而亦解。昔东坡在黃州喜听人说鬼,陶靖节隐居好与田父语,意趣襟期,各有所寄,若必以雅俗判工拙,岂是解人?

光绪戊子仲秋漱兰居士书

序闻之《画史》曰:画魑魅魍魉易,画圣贤神佛难;画仙山异境易,画层楼叠阁难。何则?有形者必求形似,无形者可以意为之也。宾红阁外史曰:是可悟著书之法。今夫谈神说鬼,吊诡矜奇,目极盘古以前,神游太虚之境,一画中之魑魅魍魉、仙山异境也。故《聊斋志异》、《夜谈随录》、《萤窗异草》、《阅微草堂》皆优为之。家人父子,日聚一堂,曲绘悲欢欣戚之情,细摹忠佞贞淫之事,一画中之圣贤神佛、层楼叠阁也。故《红楼梦》以后,更无说部之佳者。《十粒金丹》一书,不详著书人姓氏。其以俪偶为标目,固章回书之通例;中间杂以七言有韵句,则其体又近于盲词,雅不足与于作者之林。而其可泣可歌,可惊可愕,可怨可叹,可恨可怜,忽为天女之散花,忽如壮士之舞剑,离奇夭矫,令人思议俱穷。而所叙者又皆家常之事,不同牛鬼蛇神,谁谓小说中无善本欤?戊子七夕,将作白门之游,寄鸥室主人乞制弁言,为之倚装属稿。盖昔之因作画而悟著书者,又因论著书而悟作画矣。

宾红阁外史

目录

出版说明

序漱兰居士序宾红阁外史

卷一第一回 大宋朝锡爵酬庸 镇国王扶危济困第二回 黎德让寄书接眷 贺财主改字吞金第三回 老秀才暗里遭殃 周老者雪中送炭第四回 傳总管托访名姝 黎素娘甘守侧室第五回 吟诗赌酒二美和谐 扫地焚香三人祷告

卷二第六回 谪尘寰金童玉女 缔夙好絮果兰因第七回 只为求亲牵旧恨 翻教别友动新愁第八回 玉臂双拳佳儿怀异宝 金丹十粒义仆结仙缘第九回 乘紫凤魂返大罗天 对黄花肠断西风夜

卷三第十回 瑟柱频移暗弹清泪 琴弦重续谁是知音第十一回 吕国材借事陷忠良 高廷赞奉诏辞乡井第十二回 无佞府父女相逢 四贤庄姑嫂见面第十三回 滑氏包藏毒虺心 任婆狠试屠龙手

卷四第十四回 救公子远逃黑夜 投乡村失落黄金第十五回 守志守仁轻财重义 黎氏伏氏醉死梦生第十六回 占灵卦逢凶化吉 写回书威逼势凌第十七回 切切悲啼伤心思往事 悠悠逝水无计吊芳魂第十八回 黎素娘遇救重生 隆太君改书慰婿第十九回 北阙献俘金缯拜赐 西陲告警墨绖从戎第二十回 可奈何恋恋渭阳情 归去也依依乡树色

卷五第二十一回 酒后谈心心更热 筵前叱婢婢无声第二十二回 闻谠论独懔一心 哭墓门暗祝三事第二十三回 风檐下絮语关情 雪地中梅香比武第二十四回 轻薄子色胆推第一 端庄女舌辩自无双第二十五回 披图胜读荆钗记 佳节犹传绮席杯第二十六回 宋四失马潜逃 吕用拿人献媚

卷六第二十七回 奸宰相主唆告变 贤御史细意问供第二十八回 饮鸩酒顷刻命归阴 羁犴狱吁嗟忠被谤第二十九回 刺血陈词老臣沥胆 批鳞直谏圣主回心第三十回 汴梁城里探监 松陵驿前遇盗第三十一回 曹公子挥剑斩狂寇 伏秀才改书赚赖婚第三十二回 觅得返魂香彼姝无恙 载吟陟岵句我马其瘏

卷七第三十三回 高府旧人方走散 寇家骨肉又相残第三十四回 移花接木机诈抑何深 含垢蒙羞缧绁非其罪第三十五回 污吏何苦害人心贪白镪 烈女岂甘堕溷血溅红裙第三十六回 养病女郁莲英爱才 杀解差寇云龙遇救第三十七回 戴守备射书报信 岳员外开阁延宾

卷八第三十八回 投宿黄昏纵谈前日事 裙锣青眼结识少年郎第三十九回 小英雄自投罗网 好夫妇各走程途第四十回 高小姐山上赠金 赵知府舟中送酒第四十一回 赠灵药幸保千金躯 劫行囊误入三宝殿第四十二回 怯书生权作番王女 浪荡子惊窥绝世姿

卷九第四十三回 犬吠花村常使我提心吊胆 凤随萧史不劳你夜去明来第四十四回 假婆媳一场勃谿 小夫妻两般情意第四十五回 弃亲寻亲备尝艰苦 失马得马总是前缘第四十六回 一棹渡长江只为着渔香猎艳 千金买小妾空费了巧语花言第四十七回 山寇乌合劫城池 泼妇鸩毒弒夫主第四十八回 琴堂上屈打成招 穗帐中佯悲洒泪第四十九回 雨露承恩佳人朝北阙 雌雄莫辨奸相择东床

卷十第五十回 泄机密醉后狂言 识仇人心中暗喜第五十一回 才喜良驹归故主 又闻密友作高官第五十二回 不忘车笠盟寻张遇李 远寄平安字指柳说槐第五十三回 飘泊孤身不堪谈旧事 兵戈满目何处访仙源第五十四回 小英雄阵前斩白马 老将军山下设红灯第五十五回 放冷箭暗助佳儿 拆密缄连呼怪事

卷十一第五十六回 双印纹尚留仙迹 九千岁代辨沉冤第五十七回 槐氏兵间逃命 王婆水里丧生第五十八回 掌上明珠方入手 天边破镜又重圆第五十九回 女将军出奇制胜 众番兵弃甲倒戈第六十回 奋神锤生擒小丑 降番将暗用机谋第六十一回 密意柔情真元帅戏假公主 将凰认凤雄娘子遇雌丈夫

卷十二第六十二回 万里故乡还松楸展拜 一声河满子涕泪难禁第六十三回 巾帼丈夫不殊包老 飘零湖海重见云英第六十四回 高梦鸾金殿辩冤 吕国材黑狱自尽第六十五回 颁异数铁券报功 乞假期锦衣归里第六十六回 万种千般历尽悲欢滋味 收场结果无非善恶分明

第一回 大宋朝锡爵酬庸 镇国王扶危济困

且说大宋神宗天子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驾下有位忠良,姓高名廷赞,表字耀侯,乃镇国王高琼之子,东平侯怀德之孙,曹夫人所生。为官正直,秉性慈仁,忠君报国,惜老怜贫,扶危济困。仗义轻财,满朝文武,无不敬畏,草野居民,多受其恩,致有善人之称。自十三岁袭侯爵为将,征南战北,立下奇功无数,十八岁封公,二十六岁封王,乃神宗驾下第一位名臣。这是为人大概,从前还有一段话说,待余粗表一番。

当日太宗在位之时,高君保与刘金定平南之后,闲居无事。刘金定阅览古今书史。忽悟人生如白驹过隙,无常一到,难免轮回,因此弃舍红尘,归山而去。那时君保与他正是少年佳偶,免不了朝思暮想,恹恹成病。老皇姑爱子之心,时怀忧恐,入宫请安时,即将此情节奏闻太后。太后素爱甥儿,如珍似宝,即谕太宗将长皇孙女玉洁公主下嫁高琼。成亲两月,不意江南马元佑造反,太宗钦命高君保统兵平南方去。半载,公主病故。高琼兵至江南。被贼所困,老皇姑赵美容为国为子,亲提人马下江南解围破贼,母子重逢,玉洁公主的凶信,未肯告诉君保知道。

彼时丹阳守将桂阳侯曹翰被贼将铁弹子张威打死,其女月娥精通战略,代领其众,与老皇姑合营,杀贼报仇。老皇姑见其女容貌生的与刘金定一般无二,又爱其武艺超群,因与高琼商议,假说定为次室,纳彩联姻,未敢成亲。及至平定江南回兵之时,刚至半路,太宗忽然降了谕旨,旨内所云:“因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吕惠卿一本,参劾高琼三罪:不与公主成服,临阵收妻,背主私娶。例应拿回,因念两世国戚,有功於社稷,殊恩宽宥,免罪不究。今西凉波罗国王造反犯境,着高琼带罪征剿,事平之日,以功赎罪,曹氏准其为配。”此旨一下,老皇姑星弛入京,驾前辨冤,奏云:“高琼未与公主成服,乃贱妾之罪,因他现掌大兵,为千军之主,闻公主凶信,一定悲凄哀恸,恐似前番致疾,有误军务重情,隐匿未告,所以不曾成服。曹翰之女,原因谋破妖人邪法,合营议事,并无不合。二则皇侄女已经归西。高琼无子,少不得请旨续弦,不过权且言定,候回京之日请旨完婚,此事合营将卒,人所共知。如有虚言,甘领欺君之罪。”彼时太宗并未深究,再三安慰老皇姑道:“甥已提兵西下,朕即降旨,命与曹氏完婚,待得胜回兵之日,自当殊恩升赏便了。”那时老皇姑闻谕,谢恩回府了。

你道吕惠卿因何上此一本?原来君保南下之时,运粮官吕英,就是惠卿之子,兵至西湖,他且去观花玩景,误了军情,高君保将他打了四十大棍。吕英心中惧怕,逃回京中。吕惠卿将他藏在府内,恐高琼奏劾,因此借这个题目上了一本。

那时高君保与曹氏夫人兵至波罗,与敌人打仗,或战或守,一十二载。曹夫人生得一位公子,就是方才所说的镇国王廷赞是也。生在万马营中,自幼聪明颖悟,膂力过人。七八岁上,习骑演射,夜晚灯下读书,习学的文韬武略,无不精通。九岁临敌,使一杆梨花枪,骑一匹银鬃马,打仗冲锋,无不取胜。夫妻父子,舍死忘生,经了数十场鏖战,才把番王征服,献了降表。差官上京报捷。老皇姑已去世一月了。

那时太宗驾崩,真宗即位,吕惠卿已进位首相,接了捷本,虽然心怀旧恨,但真宗天子圣德英明,因此不敢作弊,只得奏闻。真宗大悦,敕召高琼班师。忽又生出事来:塞北番王耶律泰兵犯雁门关,总镇飞本告急。吕惠卿趁此机会,即保奏高琼以得胜之兵,长驱向北,定获全胜。真宗准奏,遣使赍旨迎至潼关。

高君保安营接旨,宣读已毕,方与使臣叙话。询及家中之事,问老皇姑安否,方知亡故多日,恸哭悲哀,呼天抢地。遂换了孝服,望东遥祭,伏地泣血,几不欲生。黄昏独宿营中,含悲灯下,自叹道:“念我高琼自十六岁下南唐保太祖大破于洪,安逸未久,塞北交兵,南征马元佑,西克波罗国,这二十余年,挣个王爵在身,何曾得一日清闲?终朝铁甲缠身,金戈在手,亲冒矢石,忘生舍死。这固然是臣子分所应当,但叹我那生身老母,昊天罔极之恩,何曾得一日菽水承欢之报!从前剿贼灭寇,既尽其忠;今望归家以图少展孝思,谁知一旦永逝,竟成终天之恨!闻信急欲奔丧,又有征北敕下;即欲扶榇归土,亦所不能。为人子者,心何以安?”想至其间,放声恸哭。哭了一回。忽想起:“怪不得刘氏王妃弃家归山,原来红尘的苦恼,千劫万数,似我作武将的,将来这把骸骨还不知作何结果!”越思越想,不觉心如冰冷。渐渐神思困倦,伏几而卧。

朦胧之间,只见刘氏王妃站在面前,说了四句偈言,拂袖而去。君保醒来,将这四句偈言细细参解,却是劝他出世离尘。当时大悟,遂换了衣裳,悄悄出营,飘然而去。行至天明,到了一座大山,也不知是何地方,坐在石上歇息。只见曹夫人与公子带领众将赶至跟前,大家再三只劝回去,夫人娇啼宛转,公子跪恳哀怜,众将也苦苦央告。君保身不得脱,心中焦灼,站将起来,说道:“罢了,罢了!我已无心於人世了。尔等既不容我出家,我情甘一死,以绝尔等之念。”说毕,挣脱双手,望涧中纵身一跳。

忽觉两足站地,只听有人说道:“果是真心,堪以度化。”君保睁眼看时,众人俱已不见。只有刘金定站在面前,方知是他前来点化,连忙拜恳说:“多蒙指引,弟子已历尽人世之苦,一念无他,情愿法座之下为徒,乞恩收录。”刘金定此时已超凡入圣,受了玉敕封为义勇仙姑,当下遂带君保归紫芝山朝霞洞,授以礼星拜斗修真之法,到后来也登了仙果。

且说彼时曹夫人与公子次日见桌案上有“脱垢离尘”四字,就知是他心灰意懒,出家而去,少不得差人四外寻找。找了多日,不见踪迹。思想已奉了敕命,恐被临阵脱逃之罪,只得带着一十三岁之子,亲统大兵,去征塞北。修本一道,付使臣带至京中,奏闻主上。本内陈说君保因夜间巡察营寨,失迷无踪,生死未定。臣妻母子情愿妻代夫劳、子继父志,征服凶番,赎父前罪,乞恩准请。真宗见本,叹惜良久,因降旨封曹氏为英烈太夫人,赐高廷赞袭东平侯爵,为帅征北。母子受封谢恩,领兵向北。一去五年,只杀得番王番将,魂梦皆惊,献了降表。

此时真宗宾天,神宗即位。吕惠卿父子已死,曹氏母子才得班师回国。神宗降旨褒奖,封高廷赞镇国公,赏赐甚厚。老皇姑还停柩未葬。当日那高兴周原是燕人,渔阳东门外小燕山下就是故土。此地山明水秀,土厚人朴,当高怀德的时候,陈桥兵变,佐太祖开基平定天下。太祖封赏功臣,赐高驸马黄金十万、白银十万。高怀德就在燕山下置买地土立了庄院,名为麒麟村,盖了府第。太平时远离京邸,指望作个归隐闲人。谁知刀兵未息,身已殉国。到了君保之时,只得住了半年,就奉旨出征去了,派一个老营家郑琰看管。郑琰有个儿子,生来忠正朴实。一身的武艺,名叫郑昆,跟着曹夫人母子出征,立的功劳颇多。曹夫人欲表奏天子,替他请恩,他却再三不肯,说道:“天下那有人奴为官之理?与主人同朝,会在一处,叫小人何以自安?再者,主仆投缘,主人以骨肉看待,小人实实不能相舍。”曹夫人道:“因你有功於国,吾不忍使你埋没。你说人奴不可为官,汉之卫青岂非以功封侯者乎?”郑昆道:“卫青可,小人断断不可。必欲表奏,小人死矣。曹夫人见他如此,只得罢了。后来随主临敌,中贼冷箭,瘸了一条左腿,曹夫人将他送回渔阳家中照管。此时郑琰已死,郑昆同妻子梁氏内外照管。当下曹夫人母子扶老皇姑的灵柩回家安葬已毕,回京伴驾。

此时镇国公年已一十八岁,身长七尺,面如美玉,目秀眉清,唇似涂朱,远望之威风凛凛,近视之温雅和平。满朝文武有女之家,咸欲得以为婿,媒婆日日来往提亲,你说张天官家小姐出众,我说李翰林家闺秀绝伦。那曹太夫人千挑万选,选中一位千金。你道是谁家女子?说起来又是一篇长话,诸位莫嫌耳絮,此书节目甚多,若不把发源的线头儿理清,恐听至后来不知从那里提起。

且说这位小姐乃天波楼无佞府顺天侯杨石翰之妹,平西大将军杨怀玉之女,文广之孙女,乃隆氏夫人所生。这位隆夫人并非本地之人,乃西凉国鳞石山王隆海之女,号称百胜公主。因当日杨文广奉旨征西,被回国军师海大真人摆一座五鬼凶魔阵将杨文广困住,宋将死的无数。魏化回京取救,杨怀玉挂印为帅,征西救父,一路收了四位夫人:王家鸾、凤二英、李明霞、隆淑贞。到了西凉,王、李三位夫人俱已死在阵内,惟有隆淑贞受过异人传授,骑一匹点子青鬃马,使一杆五勾神飞枪,面带神威,直杀得妖道丧生,回人丧胆,破了恶阵,回王献了降表。十年的工夫,方才得胜班师。彼时杨文广已故,隆夫人夫妻带子领兵扶柩回朝。彼时真宗在位,龙颜大悦,封杨怀玉为顺天侯,封其妻隆氏为保国夫人,就将太祖所赐高祖母佘太君的龙头拐杖赐与隆氏,许他上殿奏事,参劾奸佞。

此时隆夫人寿登花甲,怀玉已故,石翰袭爵。这位小姐乃晚年所生,名唤端娘。生来姿容秀美,性格端方,聪明沉静,言笑不苟,隆太君爱如珍宝。时当二九,欲觅乘龙。正值高府提亲,正所谓门当户对,女貌郎才,两下万分如意。当下过礼完婚,夫妻好合,相敬如宾,孝敬萱堂,尽心竭力。四五年中。不意曹太夫人寿终归西,夫妻哀恸。自不必说,即乞假归葬。隆太君与顺天侯夫妻送出城外。临别流涕,太君嘱咐道:“贤婿、姑娘,服满之日,早早回京,老身桑榆暮景,惟儿女是念,勿使我作过期之望。”高公夫妻洒泪点头,当下分手,车马起程。这一段话是镇国王三代履历,《十粒金丹》的起首发源,往下方是正传。

却说高公扶柩,那日到了渔阳麒鳞村。早有执事人等同总管郑昆预备诸事已妥,镇国府大厅上停了太夫人的画棺,讣告亲朋。合郡文武乡官都来吊祭,披孝诵经,择日安葬已毕,高公就在墓旁草庐中茹素独眠,以尽子道。

光阴似箭,不觉三载已满。除服之日,杨夫人带着男女家丁,抬着祭礼,至慎终源扫墓除服。正值隆冬时候,祭毕方要归家,只见天色忽变,彤云密布,朔风凛凛,飘下一天瑞雪。高公说:“天气太冷,莫如在此用了午饭,大家饱暖,也好御寒走路。”夫人说:“老爷言之有理。”遂吩咐将祭物整治上来,夫妻用毕,即赐与众人们食之。那雪越下越大,高公向夫人说道:“雪下不止,停一停再走。我合你何不到祠堂后廊下看看雪景如何?”夫人说:“也倒罢了。”于是仆妇扫出路径,丫鬟打起油伞,一同来到祠堂廊下,举目观看。

但只见:层峦一带平铺粉,峻岭嵯峨被玉封。纷纷碎剪梨花落,万里江山一色同。避寒鹊鸟归巢隐,畏冷猿狐尽匿踪。宛转银河如素炼,孤舟不见钓鱼翁。万木枯枝垂败叶,惟有苍松桧柏青。看不真红墙围绕山头寺,只有座玉塔玲珑插碧空。荒凉四野无车马,阳关一望少人行。鹅毛更比从前大,朔风阵阵冷如冰。高老爷,眼望夫人呼诰命, 未从说话叹一声:“我合你体着重裘还觉冷,似那些贫苦之人怎么经。下官久有心头愿,一向思量在腹中。赖有祖遗田地广,前年双俸外加增。得胜回时蒙恩赐,这而今堆聚在家中。我想来,资财本是通流宝,多积就要暗生凶。又道是,此家多来彼家少,一家聚来百家穷。况且是,无常一到难携带,纵有成山也是空。我欲要就从明朝冬至起,舍些棉袄共粥羹。粘补桥梁修寺院,租分三等益田丁。贫不能葬施棺木,穷不能娶助婚成。不敢言善求多福,惟愿人宁我也宁。”夫人陪笑将头点,说“妾心正与老爷同。”夫妻正讲仁德的话,只听得咕咚响了一声。丫鬟仆妇抬头看,高公夫妇各睁睛。从东来了人三个:妇人同着一幼童。推定独轮车一辆,车上一人用被蒙。手足冻木不知觉,人倒车翻在雪中。只见他浑身都被琼瑶没,哭不出来口内哼。扒起跌倒好几次,追体筛糠面色青。高公一见心不忍,忙令仆妇唤家丁。孙王二氏如飞去,不多时唤到家丁人四名。

张和、王平、李清、赵泰向前打千儿,问:“爷呼唤有何吩咐?”高公用手一指道:“你们快去把那雪中跌倒之人抬至房中,与他些暖汤热饭吃。等回暖过来,带来见我。”家人们答应,如飞而去。

高公与夫人回至行舍吃茶等候。良久,仆妇上前回说:“那贫人吃了汤饭,饱暖了,要来叩见千岁。高公、夫人说:“唤他进来。”不多时,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走进房中,双双跪倒。那妇人叩头说道:“贫妇人是那里的造化!冻倒雪内,自分必死,幸遇佛心的老爷、夫人,搭救活了,又赐香汤暖饭,真是重生父母,再养爹娘。此恩此德,谅我这穷花子今生今世也不能答报,只好来生来世变个驴儿马儿、猪儿狗儿,再答报大恩便了。惟愿老爷、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孝子贤孙都作大官。”说着,不住的磕头。引的那些仆妇丫鬟都抿口而笑。老爷、夫人说:“你且起来,我有话问你。”妇人合小子起身,站在一旁。高公说:“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因何至此?细细说来。”妇人见问,目中落泪,说:“老爷、夫人容禀:

小妇人,家住山东曲阜县,本是平安村内民。丈夫名叫任守理,自幼儿残疾痨病身。这是小叔任守志,喑哑喉咙是废人。家又贫穷无田产,仗着我说媒接喜度光阴。偏遇连年遭旱涝,米贵如珠柴似金。无奈投奔收成处,打听得此地丰登土脉纯。一路儿夫犯了病,昨朝沉重命归阴。店家撵出不容住,我叔嫂举目无亲苦万分。回家腰内无盘费,在此栖身难靠人。偏遇老天降大雪,腹馁衣单怎么禁。倒在雪中刚待死,幸逢千岁与夫人。施恩搭救回阳世,不然定作九幽魂。虽然目下得饱暖,到明朝依然无地可存身。”妇人说到伤心处,哑子一傍恸泪淋。高公不住将头点,开言有语叫夫人。

“夫人,你看他叔嫂二人可谓苦之极矣!”夫人道:“老爷既然怜悯,何不施恩资助,周全到底?”高公点头问道:“你如今还是回家,还是投别处呢?”妇人道:“家中几间破房,已拆变作了盘费,回家何处栖身?”高公说:“既然如此,我那坟墙外几间草房,尽可居住,你叔嫂二人就住在此权且替我看守坟茔。与你一口棺木。先埋葬了你夫主。再与你些柴米棉衣,过了残冬。与你叔嫂十亩田地,来春耕种,足够你叔嫂糊口。等有了底本,再回故土,何如?”叔嫂闻言,双双拜倒。那哑子纵不能言,心里明白,这番感激一言难尽,不住的叩头。朱氏说:“千岁、夫人这样大恩,我们情愿在此尽心竭力看坟到死,还提什么回家!”

当下高公命家丁安置他叔嫂二人草房住下。雪已少止,遂同夫人又到坟前焚香化纸,恸哭了一场,这才上轿回家。进了上房,唤过总管郑昆,当面吩咐与朱氏棺木一口、棉衣两件、铜钱十贯、五个月的柴米。又吩咐自冬至日起,在本庄紫竹庵施舍粥饭棉衣,到来春清明方止。贫不能娶、死不能葬者。量人资助,千万仔细察问明白,莫为奸人所骗,遗笑於人。又吩咐佃户租钱亦自明年始,丰稔之年,收起满租;八分年景,收租六分;半成之年,止收三分;若逢大歉之岁,一概免租。盖庙修桥,随时布施,出入帐写清,一月一算,禀我知道。郑昆一一领命而退。

过了残年,钦限已近,正该面圣谢恩,不敢少停,遂打点上京。家事交与郑昆、梁氏料理,记下帐簿,一年上京呈算。择了吉日,车马起程。那日到了京都,总管傅成接进镇国府,置酒洗尘,不必细表。高公更了朝服,入朝谢恩。正遇天子在养心殿观书,侍郎吕椿侍读,伴驾太监奏道:“今有镇国公高廷赞服满回朝面圣谢恩,现在端门候旨。”天子大悦,即命吕国材暂退,宣高廷赞见驾。内臣领旨,不多时将高公宣上宝殿。拜舞山呼,谢恩已毕。天子命平身赐坐,道:“自卿丁忧葬母,遂尔暌隔,荏苒光阴,不觉三载,朕甚念卿,谅卿亦必念朕。卿今既全子道,复尽臣职,甚惬朕意。此次来朝,又深慰朕怀,卿可谓忠孝兼有之矣。”高公连忙俯伏奏道:“念臣庸材菲质,仲蒙天眷,愚母子得全骨肉私恩者,皆陛下之所赐。臣虽粉身碎骨,不足报圣德之万一!圣谕垂褒,使臣不胜惶恐惭愧。”天子复命平身,赐龙团茶一盏,问些渔阳民风优劣、官吏清贪,高公俱一一实奏。天子复又问道:“为君治国者,当以何道为先?”高公起身拜倒,说:“臣闻圣主明王,

首重宽仁与纳谏,亲贤远佞喜直言。赏功罚罪无偏向,勤劳节俭不惮烦。慎择廷臣远美色,宦阉外戚勿干权。时考仓廒与府库,清除污吏并贪官。有一等粉饰是非能舌辩, 有一等伺察圣意窥天颜,有一等险邪包蓄人难测,有一等谄媚迎合暗行奸:似这些奸佞臣子从来有,全凭着天聪洞鉴辨愚贤。圣上垂恩问及此,这就是苍生社稷福绵绵。微臣敢不倾赤胆,竭诚复奏在爷前。”高公奏毕将头叩,神宗爷龙面金腮带笑颜。

天子道:“卿且平身,朕尚有话问。”高公叩头平身,天子问道:“侍郎吕椿,朕欲着其参知政事,卿以为可否?”高公奏道:“吕椿为人谦和机变,臣虽不深知,已见其大概。前岁蒙恩谕合朝文武送臣母归葬,至城外,臣叩谢辞行,翰林柳德元与他并立还礼,起时误踏其衣,泥污后衿,他不好直说柳德元,回头怒视家丁,家丁吓的面如土色。只此一小事,其为人鄙弃,又临下不宽可想而知矣。由此度之,岂鼎鼐之器哉?”天子闻奏,点头不语。当下君臣又谈了一回治国安邦之道。天子道:“卿一路鞍马劳乏,给假一月,回府安歇。俟朕有召,再来朝见。”高公遵旨,谢恩出朝,回至府中。次日与夫人同至杨府看望隆太君,母女相逢,顺天侯郎舅见面,这一番欢喜非常,谈心叙旧,设宴接风,不必细表。

过了两三个月,朝中忽然有事:因高丽王造反,越海犯境,天子钦命镇国公为帅,带战将三十员,精兵十万,征讨高丽。高公受命,一去五年,血战成功,班师回国。天于大喜,封高廷赞镇国王爵,赏彩缎三百端,黄金五万两,给假三月歇息。那镇国公自封王之后,思量官高可惧,比从前更谨慎,兢兢业业,勤劳王事。

时当春日.正与夫人上房闲坐,只见仆妇向前回话:“今有杨舅奶奶昨夜又添了一位公子,老太太甚喜,说杨门四世,今见双孙,特着人来与千岁、夫人送信报喜。”

那仆妇,回话已完一傍站,这便就引起高公心事来。默默无言多一会,口中长叹一声唉。暗思量:“杨门有幸生双子,我又何曾有女孩。年已二十有八岁,就是中年光景来。成婚已经十数载,夫人何故不怀胎?想因那点阴功损,细味我此心端的不曾乖。不孝有三无后大,细思此事好伤怀。虽然眼下官极品,老来死后靠谁埋?一脉同宗无二个,连一个承继之人找不来。断绝香烟与祖宗,我的这不孝之名躲不开。果真人生世上十全少, 保不齐子禄与妻才。莫不是造定命中该晚立,不必着急费疑猜。”这老爷思来想去心不定, 紧皱双眉口不开。夫人猜透其中意,说道是千岁何须闷在怀。

夫人说道:“老爷莫非因听见家兄得子,又引起老爷虑后之心么?这个何必忧愁?妾身上年也曾言过,劝纳几房姬妾,千岁不肯,只说且待夫人不生再纳不迟。今妾身已二十八岁,窃料不能生育,再若迟延,恐误大事。明日就差人访买姬妾便了。”高公道:“何用许多?命中若有,夫人早已见喜了。买妾不过尽人事以听天命,合该庶出,自然生育。果然命中无有,何必耽误多人的终身,反是罪孽。承夫人美意,买一房足矣。”夫人点头说道:“这件事交与妾身,管保觅一位好女子伏侍老爷就是了。”夫人忽又想起一事,要与老爷言谈。不知说些什么,下回分解。

第二回 黎德让寄书接眷 贺财主改字吞金

却说杨氏夫人望子之心,尤甚於高公,因又想起一事,说道:“妾闻虔诚一念,感格神鬼。想当初纯阳吕祖既显圣於先人,自然默佑子孙於后世,老爷何不与妾早晚到吕仙祠焚香祈祷哀求,真仙有灵,一定垂怜赐子。”列公,镇国府内为何有吕祖祠堂?不说不知。只因当年高兴周在残唐为将之时,被敌人困在一座无水山中,人马将要渴死。兴周情急,在吕仙庙中跪叩求告,一日一夜,头破出血。忽听一声响亮,不异山崩地裂,从甬路东边石缝中涌出甘泉一股,甜美异常。当下兴周大喜,率众拜谢了圣像,人马由此得生。所以家中修祠堂祭祀。遇有疑难,求打生生神数,指引之言,无不响应。至镇国王,已供奉了四辈。当下夫妻二人,每日早晚至祠堂求祝。

且说次日夫人将总管傅成传一堂,当面吩咐道:“千岁因膝下缺嗣,欲娶偏室。你可经心察访,买一位美貌端庄女子。有时抬来我亲自相看,千万仔细。其有来历不明、容颜欠秀、年纪大一概不要,作速办理,不可迟误。”总管答应,领命而去,留心察访。恰访着一位有福的红妆。你道是谁?此女家住山东曲阜县平安村人氏,父亲秀士,乡宦出身,姓黎名德谦,母亲陈氏,名门之女。所生二女,长女淑娘,年方二十一岁,早嫁与本庄冯乡宦家,夫主是个文举;次女名素娘,一十七岁,待字未聘。黎秀才年已半百,先时与胞弟德让相守读书,指望上进。不料官星不现,连科俱是落第,把些家业渐渐花去。又遇德让妻子病故,年景又逢旱涝,德让见此光景,与兄嫂商议,弃了诗书,带几两银上东京习学买卖去了。秀才在家,训几个蒙童得些束修,将就度日。又因年少时不善保养,双腿有了脚气残疾,有时犯了,不是十天就是半月,卧床不起,散了学生,那束修也就大不周全。日往月来,看看支持不来,还幸兄弟在京买卖得意。一年寄几次银两来家;人女淑娘家也有些资助。虽然如此,那里接济得上?偏遇岁歉,柴米价高,不免少衣缺食。

这日正是初秋时节,金风吹败叶,白露散清凉,三口儿坐在房中,好生萧条冷落。

只觉得情绪恹恹愁漠漠,忧心悄悄意悬悬。秀才叹气呼娘子,“想不到科甲功名这等难。想当初费尽家私图上进。寒窗苦守砚磨穿。又谁知玉堂金马无我分,空被诗书误少年。到而今,功名未得身先老,饥寒交迫有谁怜?亲朋疏淡绝来往,无帖邀请孔方还。是我无能该自受,带累你母女受饥寒。大丈夫不能饱暖妻共女,好教我又悲又恨又羞惭。”林氏说:“相公说的什么语,自古说夫乃妇之天。终身一体同甘苦,妇人家耐贫守富理当然。万一晚年交好运,难道一生是这般?虽然无子现有女,大女婿已入黉门可望官。他登甲第大家幸,半子之劳有靠山。”秀才说:“未来的事先莫讲,目下的饥寒怎么耽?” 素娘说:“若依孩儿愚拙见,耐性宽心听自然。徒劳无益伤身体,多虑多愁疾病添。人口平安便是福,我劝爹爹且耐烦。苍天必无绝人路,儿还有,针指生活几百钱。明朝还可一日用,且待我加工细作不偷闲。”秀才听毕长吁气,又是伤心又喜欢。夫妻父女正讲话, 忽听门外有人言。

外面招呼:“黎相公在家么?令弟寄了书信来了。”秀才连忙答应:“来了,来了。”遂出房开门观看,原来是左邻徐明,从京中买卖回来,带了黎德让一封书信,三十两银子。老秀才欢喜不尽,拿进房中,与他母女观看。笑向陈氏说道:“怪不得女儿方才说天无绝人之路,果然来了这点接绪。我儿真是聪明之见。”陈氏说:“且看看书上有什么言语。”老秀才忙叫素娘点灯,偏偏灯里油少,昏昏暗暗,看不真切。取过眼镜儿带上,慢慢观看。书中大概:自别兄嫂,倏忽数裁。殷勤贸易,颇得利益。积得五六百银,今与仁义当贺财东合本,更觉兴隆。因思兄嫂侄女,两地悬隔,甚属不便;再者家中无甚产业,莫如携眷来京。一则骨肉完聚;二则京中人多之地,可与二侄女择选乘龙;三则弟室尚虚,请兄嫂来京共议姻事。先租房一所,暂住家眷,到时再买。下写“弟德让拜寄。”内夹路程单一纸,上写“到京东华门往西一直走两箭远,问水月庵馒头小铺对过坐北朝南三间小房便是。”老秀才一面念,一面说:“很好,好,好!我正要离了这穷家呢。”陈氏说:“我想着也好,就只舍不得大丫头淑娘,这一去不知几时方得见面。”说着掉下泪来。秀才说:“到底是妇人家的见识。方才劝我还说的是很明白的话儿,这回就糊涂了。自古道:女生外向。大女婿有时得中了进士,选了别处远官,带去上任,咱们难道还留下女儿不成?上京后姑爷服满一定也上京会试,万一作了京官,只怕常在一块儿守着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夕话,说得陈氏心安意乐,於是把那银子换了,三口儿置买棉衣行李。将房屋租与邻舍,几件粗家伙也都变卖了。雇了一乘车子,择了吉日,拜辞了亲友,女儿、女婿都来相送,翁婿母女姐妹彼此洒泪而别,登车上路,离了山东,竟奔东京大路而来。

行程正遇残秋后,荒郊一派景凄凉。但只见,万木凋残飞败叶,百草经霜颜色黄。冷凄凄金风透体离人醉,悲哀哀碧天云外雁成行,哗啦啦小桥流水银波细,幽雅雅篱边菊绽送清香。一阵阵旷野无人狐兔走,荡遥遥钟声远寺韵悠扬;叫喳喳林中野鸟争巢闹, 乱纷纷飘渺天丝素线长。见几处田野收割农忙事,携妻带子运新粮。见几处重楼瓦舍垂帘幙,纱窗笑语隐红妆。见了些村妇门前抱幼子,大朵红花压鬓旁。宿了些荒村野店茅屋小,走了些崎岖颠险路羊肠。过了些州城府县庄村镇,经了些寒暖饱饿共风霜。涉水登山非一日,十月初旬到汴梁。

进得城来,但见人烟辏集,铺面鲜明,到底是兴隆之地,那一派热闹,言之不尽。老秀才下车,拿着路程单儿问至水月庵来,果见路南有座馒头小铺,路北一所房子,街门锁着。陈氏用手指着说:“相公,想必就是这里。”秀才说:“为何锁着门?”素娘说:“叔叔一个人,想是在当铺去了,这房无人看守,自然是锁着。”秀才说:“等我问问,自然明白。”

正说至此,只见馒头铺中走出一个老者来,望着秀才说:“这位相公想是山东来的,贵姓黎么?”老秀才陪笑拱手道:“承兄下问,小弟正是山东来的,寻找舍弟。”老者说:“且请少待。”遂回身进铺,手拿一对书子回来,向秀才道:“令弟昔年到此,与弟萍水相逢,相交甚厚,拜为兄弟。近与仁义当财主贺新合本,十分利益。不意自前月偶感风寒,患病在床,就在这新房内调养,请医服药,都是小弟过去伏侍。他在病中眼睁睁只盼兄嫂早到,连我也替他着急。不料延医罔效,祷祝不灵,於本月初三日病重身故。临终以书付弟,伺兄来时,千万交付。令弟还有些被褥、衣服、鞋袜等物,都在弟处收存。”老者话未说完,秀才浑身乱抖起来,顶梁骨上轰的一声,魂灵不知飞去多远。

老秀才,大叫一声“疼死我,”跌倒尘埃直挺着。陈氏素娘黄了脸,母女双双跳下车。一边一个忙扶起,捶胸呼叫泪如梭。只见他面如金纸唇如靛,气闭眉垂二目合。那老者铺中忙把姜汤取,牙关轻橇与他喝。慢慢苏醒多一会,老秀才,性定神归又转活。恸泪纷纷朝下掉,浊痰吐尽口嗳哟。翻身站起双足跳,又是哭来又是说。叫声受苦的亲兄弟, “你半生枉自受奔波。可叹双亲辞世早,你哥哥少算无能命运拙。跟着我苦读书来熬岁月,耽饥受冷数年多。可怜异乡苦挣无帮手,劳心劳力自张罗。可敬你手足情深明大义, 得时不忘你哥哥。可恸你临终那有亲人送,肝肠望断苦如何。我只说骨肉重逢天大喜, 又谁知忽然变作梦南柯。细想你异乡抱病凄凉况,我的这心似千刀万刃割。到不如把你哥哥叫了去,我合你地府相逢两会合。最可恨现世的活着成材的死,想是我黎门不幸少阴德。”老秀才数数落落心恸碎,陈奶奶呆呆呆呆似楞鹅。黎素娘悲悲切切泪如雨,那老者嗟嗟叹叹也伤悼。三口儿哭至难分难解处,傍边里转过车夫把话说。

车夫叫道:“黎大爷,别哭了!哭一年二相公也活不了,我们等了这早晚,人饿不饿的罢了,牲口也该喂喂了。”那老者也不住的解劝,三人只得住了哭声。

老秀才重新与老者见礼,说:“亡弟多蒙照应,真令小弟感恩不尽,还不曾请教尊姓大名。”老者说:“不敢,贱姓周,名善良。”秀才说:“周兄既与亡弟结义,即是小弟异姓骨肉。娘子、女儿过来拜见伯伯、伯父。”母女依命上前万福,老者连忙还礼,口称不敢。秀才说:“周兄不要太谦,小弟是个直肠人,初至此地,又遭这不幸之事,心神昏愦,凡事望兄指教一二。”周老儿说:“既承不弃,小弟依命便了。贤弟,你好疏忽,你看这个东西。”说着,从袖中取出。原来是德让的遗字。秀才收起,口内长叹道:“闻知亡弟凶信,登时心如刀割。就是万两黄金也顾不来了。”老者说:“虽无万金,那书字看着他写的,可有五百八十两银子,你看了书中言语,自然知道。且安放他娘儿们再讲。”

老者当下拿了钥匙开门,大家进去,看见德让的灵柩,未免又是一番大哭。哭罢取出银子,开发了车夫。周老儿帮助买了些米粮柴炭,安排已毕,陈氏生火烹茶来。秀才让周老者吃茶叙话,问那贺财主的原由。老者道:“二弟在日,原与仁义当贺新合本,后来病重,与他算了清帐,说是有银五百八十两交与他暂时收贮。你明日就拿了此书为证,急急找他去。要不然,人心难测,恐有变故。”秀才说:“多承指教,但不知他住在何处。”老者说:“从此向南一里多路元宝巷,吕丞相府斜对门,那黑油漆大门就是他家。”秀才一一记下,老者吃了一回茶告辞回铺,秀才送出回房,在灯下拆书观看。见上面的言语与老儿所说的相同,后面又有几句永绝言辞,实是兄弟亲笔,不由得呜呜咽咽,哭个不了。陈氏与素娘虽然解劝,也是泪如涌泉。三口儿哭了一回,少不得收拾安寝。

那秀才因连日辛苦,受了些风寒,未免两条腿就犯了残疾,又有些疼痛。次日,只得扎挣起来,早饭以后,去找那贺财主。问到了门首,招呼出来,说明来历。贺财主满面春风,十分和气,让进客位,小厮们端上茶来。老秀才说:“亡弟德让遗书说有银五百八十两,与兄合本贸易。因病重清算,交与兄收贮。如今乞赐见还,以了燃眉。”说毕,将遗书取出递与贺新。贺新看了一看,摇头笑道:“黎兄初至京师,不知小弟的为人。再说句狂话,小弟家中也不短这几两银子使用。令弟这书,兄长请看,笔锋无力,字画歪斜,明明是病笃之人,精神恍忽,大大的写错了。

他当年初到中学贸易,同着那贵地邻居徐舍亲.首先到我的杂粮铺,果然精细又殷勤。妥靠诚实能写算,每年额外赠劳金。我见他为人诸般好,又怜他抛家失业人。更比那别个夥计多看顾,所以他攒下这些银。前年入本八十两,算至如今正六春。每年利息添作本,川流不息似云腾。也是大家财星现,赎来当去不离门。他也曾十两八两望家中寄,买鞋买袜买衣巾。前日他病重与我算清帐,同着他素日知心夥计们。通共二百三十两,合铺之人尽晓闻。原封未动交与我,在我家柜内暂收存。书字上忽多三四百,这事真真屈我的心。细想他素日为人忠厚处,我们俩义气相投情最深。若说他有心赖我我先不信,必是他病重神虛心性昏。这事反叫我心难过,好像是贺某见利坏良心。我若有半点暗昧不明事,报应循环有鬼神。黎兄必要凭此字,讲不起贺某陪补这宗银。”老秀才书呆子脾气忠直性,听了这一片甜言就信作真。

老秀才含笑开言道:“贺兄何必多心,资财这一宗,小弟虽贫,极是看得破的。既如此说,想是亡弟写错了,也是有之。就请将所收的赐弟,天色将晚,小弟也要告辞了。”贺新说:“兄说那里话来!二弟在日,与我情同骨肉,今日幸会兄长,正要少伸敬意,那有就去之理?”说着,就叫小厮们放桌暖酒。

老秀才见他意思殷勤,只得坐下。不多时,端上菜来,十分丰盛。用毕,又吃了一回茶。贺新进内拿了一个匣儿来,打开匣子,与秀才观看:四个元宝,一包碎银。当面称兑,高高的二百三十两。还有一纸寄单,写的是“原银二百三十两,交贺兄暂收。年月某日。”贺新叫秀才看一看,到也像兄弟的字迹,遂连连道谢。贺新说:“还求黎兄赐一收字为信。”秀才连说使得,提笔写了一张收帖。书上花押,交与贺新。贺新这才把银子递与秀才,共是五包,接来揣在怀中。打躬谢扰,告辞出门,贺新送了老秀才,方才回去。老秀才残疾腿、行步迟慢,刚刚走至大街人烟稠密之处,忽见四五个醉汉撕打乱滚,拥至跟前。老秀才腿脚迟慢,躲之不及他们,踉踉跄跄,挤至墙跟之下,半蹲半站,动转不得,只好紧紧靠在墙上。那一夥人推来推去打闹了多时,幸亏来了几个看街的兵丁,用黑鞭赶散,老秀才方得直起腰来,弄了一身灰上,用手挥拂,心中忿怒。幸喜离家不远,不多时到了门首,用手叩门。素娘开了门,说:“爹爹这时候才来,叫我娘儿们好不放心。”秀才说:“贺财东苦苦留饭,回来又碰见一伙打架的挡住路途,所以来迟。”说着,父女一同进房坐下。老秀才口內还喘息未定,陈氏说:“那姓贺的见了二叔的遗字,可照数给银子么?”秀才就把方才之事说了一遍。陈氏说:“这也奇了!病人昏愦,别的字写不错,可可的单把数目写错了,只怕是他昧心。”秀才摇头道:“妇人家不要猜疑人,我看那人十分谦和,说话义气。说起二弟与他交好,怎样知心,言至关切处,还有些伤感,起誓发愿,再三表白,又有二弟的寄字为凭,我料断无暗昧之事。”陈氏说:“无个对证,真假难辨,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了。”秀才说:“你还说这话!他说黎兄如若不信,小弟情愿陪出这宗银子。你想岂是不真的事?我怎白讹人三四百银子?岂是读书人所行乎!”素娘说:“真假且莫说,只是那二百三十两可曾交与父亲了么?”老秀才点头:“都拿了来了。”遂用手掬出,打开一看,三口儿大惊。要知为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老秀才暗里遭殃 周老者雪中送炭

   却说黎秀才掏出银包,打开一看,并非银子,却是两块石头。原来被那一夥装打架的游街贼换去了。幸喜那三十两小包留在后边,不曾着手。正是:马倒鞍子转,没兴一齐来。三口灰心丧气,面面相觑。老秀才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

老秀才手拍胸膛双跺脚,怒气冲空叫上苍:“黎德谦平生未作亏心的事,为什么雪上又加霜?在家贫寒难度日,奔至京中弟又亡。五百多银子得了一半,还可以将就发殡度时光。刚才到手忽失去,分明是逼吾早见五阎王。”说着站起往外走,来至那德让灵前点上香。抚棺大恸呼贤弟:“阴灵不远听端详:我只说风风光光发送你,不枉你万苦千辛挣一场。又谁知你的哥哥交死运,财散人离两渺茫。到不如急速把我叫了去,省多少忧愁烦恼与悲伤。我合你黄泉路上重相见,阴曹同侍老爹娘。免的我触目生悲哀无限,追念前情欲断肠。再不得苦守寒窗习儒业,弟兄相伴念文章。再不得解衣让食敬兄嫂,着敝推新自忍凉。再不得轻携款抱怜侄女,时觅甘甜哄素娘。再不得怕我忧愁常解劝,谈今比古话衷肠。再不得怜兄憔悴愁兄病,衣不解带药亲尝。再不得兄唱弟和联妙句,月下花前雁字行。还指望并力操持成家业,手足完聚转回乡。谁知你飘然长逝抛了我,闪的我举目无亲成孽障。从今遇有为难事,你叫我向谁言讲向谁商?”老秀才越哭越哀如酒醉,陈奶奶低头无语泪千行.黎素娘忍恸含悲劝父母,门外边来了仁慈周善良。

外面叩门,素娘说:“爹爹别哭了,周伯父来了。”秀才只得住了悲声,出去开门。老者抱着德让遗下的被衣等物,走进房中,一宗一宗付了,这才坐下吃茶叙话。那取银子的事情,老秀才说了一遍。老者点头叹气说:“罢了,这也是贤弟你的命运使然。但只如今家中停口棺木,甚是不便。常言亡者入土为安,莫如早早打发出,也完了这件大事。剩几两银子挪出几两,合在小铺中作本,每月得些利息度日。侄女弟妇若会针工,待我揽些生活,也得几钱银子的手工,就可以糊口了。贤弟以为何如?”秀才说:“小弟此时如在醉梦,承兄厚爱,所教自当从命,还望兄长替弟料理料理。小弟这两条腿久有疾病,这回一发疼痛,举步都觉艰难了。”老者点头应允。

到了次日,周老者请了一位阴阳生,择了日期。此时秀才两腿肿痛,躺在床上不能动转。全亏周老儿一力照管,糊了几件冥器,雇了一顶棺围,四个吹手,与德让棺发引。秀才在床上躺着,大哭了一场。陈氏母女坐两乘小轿,送出宣化门外义地埋葬。计点所剩之银,不过十七八两,拿出十两交与周老者作本,每月分些利息,买柴粜米,将就度日。又是初至京中,油盐酱醋都是钱买,这一点来头那里接济得上?不上半年,把那十两本银也就用尽。老秀才腿疾时好时犯,看看成了废人。岂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也是黎素娘前因造定,遇今世的颠沛循环,那陈氏奶奶忽然患起病来,十分沉重。素娘着忙,求神问卜,请医服药,岂知大数该然,百般无效,到了八天上,辞世去了。当此时一无所有,父女二人,计无所出,只落得相对哀哭。悲苦之状,一言难尽。

正在万难之际,周老者拿了香纸前来吊奠。行礼举哀已毕,素娘叩谢了,站在一边掩面哀哭。老秀才此时又犯了病,在床上歪着,让坐道:“小弟有贱恙在身,少礼取罪不少。”老者说:“贤弟至交,何出套言?请问弟妇的事,我看这个光景,想来还不曾预备。”秀才流泪道:“兄长,不但衣衾棺椁全无,即目下就是釜底生尘了。向蒙兄长时常周济,小弟此时难再腆颜。但事出无奈,还是求兄指教。”老者说:“贤弟说那里话来!

我当年赖有祖遗薄产业,家内常存几贯铜。只因生性多愚蠢,竟把资财看得轻。大凡那人逢患难都帮助,无论亲疏友共朋。最爱出头管闲事,与人合事我出来。费力花钱全不惜,诸凡只愿两公平。张家有事求我办,李家来烦我也应。这家来了那家去,跑的我无暇吃饭腿生疼。这几年中偏有故,大事连出十数宗。发送先兄与先嫂,侄女侄男把婚成。银钱花费无其数,只落得少入多出后手空。有些田产都折变,只剩这馒头铺内小经营。贤弟你这事若在前几载,还可以有个商议与调停。逼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非我为人无始终。我方才万想千思还半晌,今到有一线挪移你可从。”秀才听至这句话,口内长吁唤长兄。

“兄长,小弟此时方寸已乱,兄有高见,就请指教,那有不从之理?”老者说:“我如今想起一个人来,先去求具棺木,殓了弟妇再说。”秀才说:“此系何人?住在何处?”老者见问,叫声贤弟:

“说起此人天下晓,这位爷原籍燕地在渔阳。姓高官名讳廷赞,轰轰烈烈在朝堂。广积阴功行方便,怜贫济苦悯孤孀。施舍芦席与棺木,不能嫁娶助成双。总是武将心慈善,官高不傲性温良。这京中多少贫人沾恩惠,那个不知镇国王。所行的好事言不尽,受恩人无由答报只焚香。祝求他桂子兰孙百世茂,夫妻福共海天长。待我去央烦他府中傅总管,转达老王爷求助帮。把你这苦恼情节细细表,我管保不独棺木还要赠钱粮。愚兄虽然想至此,素知你秉性孤高最好强。还恐你多心空计较,因此与你慢商量。可行可止拿主意,小铺无人我事忙。”秀才还未回言语,转过佳人黎素娘。

素娘含泪上前说:“伯父指教的这条明路,正所谓昏夜得灯。母亲现今未殓,求口棺木,也免得露暴尸骸。我父岂有不愿之理?”秀才说:“虽则如此说,只是又要重劳你伯父,使我实实不安。”素娘说:“孩儿看他老人家也未必是施恩望报之人,爹爹到不如从直为妙。”老者连连点头说:“好位聪明姑娘,出言敏捷,将来一定有些福分,不知可曾许了人家么?”老秀才长叹一声,说:“若提起他来,又引起小弟一块心病。德薄无子,膝下只有他姐妹二人,长女嫁在本乡,我只说带他至京择一才郎招在家中,以娱晚景。不料变中生变,耽延至今,年已二九,尚然待字。这件事少不得将来还是求吾兄操心。”老者点头应允。

当下周老者急至松竹巷镇国府,见了傅总管,就把黎秀才求棺的苦楚代表了一番。傅总管原来与周老儿相识,遂让进房中,吃了茶,同至黎家看了虚实,方才回见老爷。原来镇国府舍棺木芦席有个旧规,却是高公吩咐过的:大凡有求者必须亲察确实,方许给与,不然恐为匪人所骗。当下傅成回府,进内禀事,正遇高公书房看书。傅成向前打千回话:“禀千岁:今有山东秀才姓黎,住在水月庵旁,家贫妻丧,求助棺木一口,请爷示下。”高公问:“你可察看明白?”答:“是小人亲自去来。”遂把黎秀才的景况细说了一遍。高公听毕,说道:“既是这般寒苦,死者虽然得了棺木,活者何以为生?为人须为到底,你可到库房支取二十四两银子,用四两买口棺木与他,那二十两叫他做个小小经营,还可将就度日。吩咐他不可浪费。”傅成答应,到了库上支了银子,同周老买了棺木,叫几个闲人抬至黎家,将那二十两银子亲手交付秀才。将高公所嘱之言说了一遍。老秀才这一番感激,一言难尽,向总管千恩万谢,托他在千岁面前致意代表。总管立饮杯茶,告辞而去。

老秀才得了银子,真是绝处逢生,买了一件青绢棉衣、一条素裙,布衾布褥,烦过周奶奶来帮着素娘,把陈氏装殓已毕。请阴阳择了吉日,雇两乘小轿,周奶奶陪着素娘,老头儿步行送出宣化门外,埋在德让左边。掩土已毕,大家回来,打发抬工人散了。素娘整了一桌酒菜,把周老夫妻让在上面,把盏道乏。老夫妻领了几杯,告知而去。自此之后,父女二人形影相吊,孤孤凄凄,是十分惨切。

此时正遇残秋候,冷露金风天气凉。素娘针指床前坐,秀士观书歪在床。阶前落叶纷纷堕,篱下菊花点点黄。四壁蛩吟声断续,天高雁叫动人伤。他父女,愁度时光无令节,薄粥淡莱过重阳。流光快,日月速,看看又到仲冬初。酒淡寒深不耐冷,心悲意懒梦糊涂。雪散琼花陋室满,梅开玉蕊暗香浮。度残冬全凭针指帮薪水,又到了冬至阳生气候舒。处节至,庆新春,火树星桥爆竹鸣。东邻歌唱西邻醉,南巷繁华北巷丰。惟有孤单双父女,垂头落泪在房中。菜羹米饭过新岁,炉香盏水敬神明。九九尽,春又来,碧水东流桃杏开。清明祭扫无车马,也只好望空焚纸尽哀怀。又谁知秀才脚气逢春犯,这一回十分利害起不来。连着那饮食汤水都不进,这不就吓杀黎氏女裙钗。佳人怕,暗悲伤,又虑天伦又想娘。芳怀委婉愁千缕,杏脸常湿泪千行。金钱刺处心随痛,素线牵时恨共长。为愁薪水勤针指,强理残绒倚绿窗。见天伦伏头不起恹恹睡,气短神虛面色黄。这佳人提心吊胆身旁坐,只见他慢慢睁睛唤声素娘。

老秀才沉睡多时,忽醒转来,眼望素娘,叫声:“我儿。”素娘连忙答应,问道:“爹爹有何话讲?”不知秀才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傅总管托访名姝 黎素娘甘守侧室

且说素娘见父亲这一次犯的利害,饮食少进,面容消瘦,还有些昏沉模样,不免心中害怕,守在身旁,总是流泪。老秀才也自觉沉重,对素娘说道:“生死乃一定之数,我儿不必伤心。你去把你周伯父请来,我有要紧话说。”索娘说:“大街上孩儿怎好出头露面?”秀才说:“你从门缝张看,他若出铺,你隔门唤他便了。”素娘依言站在门内,等了多吋,只见周老者自东而来。素娘把他唤住,一同进房。看见秀才面容黄暗,病势恹恹,叹息不已。素娘说:“求伯父请个医生与我爹爹调治调治。”秀才连连摆手说:“千万不必,我这残病是治不好的了。我请你伯父前来,为的是有要紧的事相商。你且烹杯茶去。”素娘答应,转身而去。周老者说:“贤弟有什么话讲?”秀才见问:

不由的一阵心酸难忍耐,泪似珍珠往下淋。哽咽半晌呼兄长:“你今竟是我亲人。从前之事难答报,受过我兄莫大恩。小弟惟有心知道,客套俗情不必云。我今自觉多沉重,残生难保不归阴。死生有命全不怕,惟惦着少父无娘这孽根。孤身幼女将谁靠,谁是他丹心着己人?房屋租限看看满,叫他何处去安身?家徒四壁无生计,却将什么度光阴? 这些为难还罢了,须知女大必当婚。已交二九单一岁,摽梅久过在闺门。趁弟尚有这口气,求兄长执柯急速觅良缘。也莫讲门当与户对,也不有行茶与聘金。只挑个良善人家好女婿,只要郎才不怕贫。完他这件终身事,纵然弟死也甘心。”秀才说至伤心处,斯文二目泪纷纷。叹怀仁慈周老者,口内长吁把话云。

说:“贤弟,谁无个三灾八难?不可过虑。脚气症候,犯过就好了。至於侄女之事,自有个一定的姻缘,也不必着急。”

正说话间,索娘端上茶来。老者接茶在手,看了素娘一看,点头不语。秀才说:“兄长何故欲言不言?”老者说:“贤弟方才说侄女之事,如今到有一个绝好的人家,说出来恐贤弟见怪,故此踌躇。”秀才说:“兄长说那里话来?你我异姓骨肉,弟之小女,即如兄弟之令爱,怎说‘见怪’二字?”老者说:“我今早因有点小事,到松竹巷尹家店去,遇见高府总管,说起话来。他说奉夫人之命与千岁觅一位如夫人,托我替他仔细察访。我意欲成全了侄女之事,恐你不愿。咱弟兄商议,可行可止,再为作主。”原来这一段话。就是上回书所表杨夫人吩咐总管访买女子第二日之事。当下秀才见说,遂问道:“王府娶妾,只消吩咐官媒一声,怕无有千百个女子,何用宛转托人?”老者说:“贤弟有所不知,这话我也问过,他说夫人治家严正,最不喜那出千家入万户的花媒油婢,此因乏嗣,比别者买妾不同,必须觅一良家闺秀,还要德性温良,容颜端美,他日生子,定肖其母,接续香烟,承袭爵位,关系非小,所以不用官媒。”秀才说:“替夫买妾,夫人之贤德可想而知了。但不知这位王爷多少年纪,房中可还有姬妾无有?说与小弟知道。”

老者说:“若要提那高千岁,京中那个不知他?位列当朝官极品,忠正廉明实可夸。又武全才人品秀,今岁青春二十八。只为膝前无子嗣,夫人贤惠觅娇娃。夫妇同心双乐善,救活了无数孤孀贫苦家。这王爷或在街前常看见,生来的英武神威貌俊拔。侄女与他成婚眷,逼真是女貌郎才两朵花。去年时我与弟妇求棺木,傅总管让至别舍去吃茶。家丁们全无势力多和气,果然是,主善仆良话不差。姑娘若还有厚福,过门一定见兰芽。一品封章都有望,目下偏房怕甚么?贤弟若还无挑剔,我就作月下冰人把赤线拿。”老者之言还未尽,黎秀才变忧成喜实堪嘉。

秀才甚喜,道:“我当是谁,原来就是我父女的恩人。小弟正自愧感,无可为报,今承兄长指引,小女若得侍奉箕帚,使他报葬母之德,也少伸小弟一点感恩之意,正所谓天从人愿。就烦兄长前去,见了总管,就说一分聘金也不要,择个吉日娶去便了。”周老者说:“既然如此,待我就去见他。”

当下老者回家,用了午饭,到了松竹巷镇国府,见了傅总管,就把来意说了一遍。傅成甚喜道:“这位姑娘,我恍惚看见,果然不错。但只一件,我们千岁从来施恩再不望报,若知是黎家之女,断不收留。夫人还要亲自相看,中意时,方才留下。我明日用轿去接,你可嘱咐姑娘,见面时,莫说姓黎,也莫提他父在黉门,就说是平民之女。过后千岁总然知道,其事已成,也就没有的说了。身价必须领去,黎相公家寒,留作薪水之费亦好。这件事并非朦胧作弊,一则我们夫人仁德贤明,二则黎姑娘与千岁一双两好,三则全黎相公报德的美意。周兄,你道如何?”老者连连点头,道:“很好,我就去回复他便了。”

好一个真心向热周老者,为全友谊不辞烦。回来见了黎秀士,就把前言表一番。秀才说:“诸凡全仗兄指教,只要他收留我就心愿完。”说话之间天色晚,周老者告退转家园。黎素娘听得明日入高府,不好明言心暗酸。父旁不语垂头坐,难舍严亲泪不乾。秀才一见长吁气,娇儿不必你伤惨。女大难留古来语,谁能彀终身服侍在膝前。我儿本是聪明女,你听为父几句言。非是我将你聘与人为妾,这也是前因命定遇机缘。你今虽说为侧室,不与别家一样般。第一宗,受他的深恩当补报,免的我来生结草去衔环。第二宗,赫赫王爵非下贱,英武仁德美少年;堪与我儿为配偶,正是对根幽枝雅并头莲。第三宗,夫人淑德人人晓,最徼幸侧室欣逢正室贤。成就你的终身事,从今魂梦也安然。只要你,谨慎殷勤遵家法,柔顺平和要自谦。恩待奴仆与使婢,有事相商莫自专。有多少,妻妾争怜生内变,臭名留与后人谈。你要在镇国府内挣口气,你爹娘如同升了天。总说一言超百语,这些话牢牢紧记在心间。依我教训行你的事,就算我儿把孝全。”老秀才一面说着擦眼泪,黎素娘半晌启齿便开言。

素娘低声说道:“爹爹如今病在床上,动转不得,无人伏侍,如何是好?”秀才说:“我自然有你周伯父照应。他方才说叫他五孙子过来与我作伴,伏侍几天,你只管放心去罢。”父女二人,彼此相劝,难割难舍,直说至半夜方才安寝。

至次日,刚用了早饭,那周老者就来叫门,同着傅总管,两乘小轿,一个仆妇,来接素娘。那仆妇走进房中,先与秀才见礼,又与素娘万福,笑吟吟不住的观看素娘。素娘满面羞惭。那仆妇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放在秀才的面前,说:“这是白银三两,且请收下,权当与姑娘添妆。”老秀才此时呜呜咽咽,也说不上话来,半晌方才答道:“又蒙夫人费心,真使学生受之不安,却之非理。”仆妇道:“来此多时,就请姑娘上轿罢。”秀才含泪点头,催促素娘。素娘大恸,拜别父亲,周老者从中解劝,父女二人洒泪分手,山门上轿。总管与周老者后面跟随。不多时到镇国府,从前道抬至仪门落轿。早有两个丫鬟迎接引路,素娘、仆妇一同下轿。

黎素娘莲步慢移睁杏眼,一路行来仔细观。但只见石脚粉墙高八尺,朱砂门上钉金环。假山影壁画山水,铺花甬路细磨砖。一路行来多洁净,厢房相对月窗围。雕花槅扇装五彩,阶除似玉有栏杆。碧纱窗外悬鹦鹉,说客来了,丫鬟快去把茶端。擎檐明柱朱红染,云匾高悬配对联。左边是积德栽培心上地,右边是修身涵养性中天。匾额金书思补过,垂花斗拱衬重檐。日丽风和花气暖,金钩高挂水晶帘。堂屋内,东西两座花梨案, 宝鼎金炉焚降香。玻璃瓶插珊瑚树,玛瑙瓶内种芝兰。八宝椅上铺锦褥,夫人端坐正中间。恰好似百鸟压声随凤彩,两旁边垂手侍立从丫鬟。那夫人家常裙袄多幽雅,全不在锦绣缠身金凤冠。美容妙面难描画,那一派稳重端庄出自然。黎素娘看毕不由加敬畏,慢转香躯步地毡。向前来端端正正深万福,杨夫人早把佳人仔细观。远望时不亚微风摇弱柳,近看时好似轻烟罩牡丹。冰肌玉骨丰肩秀。目如小杏面如田。素罗裙下金莲小, 青衫袖内玉笋尖。愁颦西子双鹅黛,泪隐湘妃竹上斑。举止安详多稳重,娇羞腼腆可人怜。这正是前缘辐辏初相见,看罢夫人开笑颜。

隔杨氏夫人含笑开言说:“姑娘少礼,姓甚名谁?青春多少?因何卖身?家中可有父母?一一实言,不可隐匿。”素娘见问,复又万福,说:“奴家姓李,今年一十九岁。本是山东良民,随父来京投亲不遇,因贫卖身,别无他故,请夫人放心。”夫人闻言甚喜,道:“既然如此,你父可要多少身价?”素娘说:“鄙质庸才,不敢言价,惟夫人之命是从。”夫人笑道:“那有发官价的道理?还是你们自说才是。”只见去接素娘的那个仆妇跪下禀道:“启上夫人:奴婢方才去时,周善良也曾向他父亲问价,他父亲说且请夫人相看,如果中意留下时,自此便是贵府之人了,仰求夫人施恩,疼顾他些,就是莫大之恩,何在价值多少。总管见他言出恳切,所以不曾订价。”夫人点头道:“吩咐侍儿去把我的银子取出六封零十两来。”丫鬟答应,去不多时,将银取到。夫人命仆妇拿出去,叫傅成与周老者交与他父亲三百两身价,那十两与周老为谢,叫他父亲写一纸文约来吓。仆妇答应而去。

当下素娘见交出身价,就要与夫人行叩拜之礼。夫人连忙止住道:“今日之事与人家买妾不同,必应等千岁下朝回来,拜告了天地祖宗,然后再行家庭之礼。”素娘见说,只得止住。夫人进房,命丫鬟开柜检了一套衣服首饰,命侍儿预备香汤,令素娘沐浴更衣。通书上可巧今日二月十三日正是个上吉良辰,夫人甚喜,就把后面三间兰室作为洞房,吩咐备下喜筵,等千岁下朝赴筵成亲。

偏遇着朝中有事,因镇守岭南诸葛城的威远王九千岁五旬正寿,神宗爷天性友爱,又念其保国功高,特旨命众王公大臣共议典礼,欲加殊恩。众臣奉旨说加酌议,奏复候旨。至晚旨下依议,众臣方才下朝。高公回府,天色已晚,夫人迎进房中宽了朝服,叙礼归坐。夫人陪笑说:“老爷恭喜!妾身今日觅了一位才貌两全、堪以伏侍衾裯,今日恰是良辰,就请千岁跨凤乘鸾。”高公闻言笑道:“多谢夫人费心!你可问明女子的来历么?”夫人就把前言说了一遍,老爷点了点头。当下夫妻二人带着素娘先在天井内设案焚香,拜告了天地,然后至吕仙祠、家宅六神、祖先堂内俱焚香叩拜已毕,行了家庭之礼。夫人命传齐合府男女家丁与素娘叩首参见,吩咐以二夫人称之。然后把老爷请至兰室,备了一席花烛喜酒,请老爷与新人合卺交杯。高公笑道:“谨领夫人雅意。”当下高公上坐,夫人在左,命素娘在右。素娘道:“妾与夫人乃嫡庶之分,安敢僭坐。”夫人说:“你这话固是深明大体之言,但只有个俗论,新妇初归,华筵上必有一坐。你今虽居侧室,亦是于归之始,况是家宴,别无外人,只管坐下,不要过谦。”素娘只得含羞坐下。

兰室中画烛高烧春气暖,仙郎相伴两飞琼。玉盏金杯斟上酒,夫人亲手敬高公。说道是:“妾身今效华封祝,愿千岁多福多男多寿增。喜今宵良缘永缔人如玉,预庆君五桂连芳百世荣。”高公接盏忙回敬,说道是:“多谢夫人美厚情。”敬毕大家同归坐,开怀慢饮喜盈盈。三杯竹叶流霞碧,两朵桃花上脸红。不觉的月转花阴交二鼓,人静香阶露气浓。夫人说:“夜已深了该安寝,妾要失陪恕不恭。”丫鬟撤下残席去,回身复又献茶羹。杨夫人立饮一杯说待慢,轻移莲步进房中。众丫鬟铺设香衾垂锦帐,薰香放幔撤去灯。郎才女貌成佳偶,百岁良缘天配成。一宿晚景都表过。丑末寅初天又明。

次日一早,高公下朝回来,与夫人、素娘同在上房吃茶。只见仆妇手拿一纸向前回话:“禀千岁、夫人,今有周老者来送二夫人的文约,请千岁过目。”老爷接来一看,向夫人问道:“你昨日说他姓李,今日为何写的是姓黎?”夫人未及开言,素娘向前把他父女受恩图报之意说了一遍。高公闻言,嗟呀不已,向夫人说道:“我虽居显爵,也不该以宦门儒生之女为妾,这到令我不安了。”夫人说:“千岁不必多心,就是咱家也不辱没于他,况生米已成熟饭。黎公无子,千岁何不将他接来养老送终,以泰山相待,岂非至美之事?”高公听了点头称善,立刻吩咐总管,命人把老秀才接到别院,派人伏侍。又买茔地迁葬了陈氏奶奶与德让的棺木,逢时按节,命素娘祭扫。那老秀才就如平步登云,十分安乐。谁知命薄福浅,只享了半年的荣华,就下世去了。素娘悲哀,自不必说。高公、夫人甚是叹惜,就命葬入新茔。也不必细表。

流光迅速,不觉又是一载有馀。这日无事,正遇牡丹盛开,夫人命侍儿花园设宴,请镇国王赏花。同素娘大家步入花园。

只觉得艳阳和霭东风细,春光满目动人怜。慢绕回廊行曲径,主仆们举目抬头四下观。但只见桃红似火梨如玉,柳线垂丝罩画栏。芍药笼烟舒醉脸,长春带露吐金颜。太湖石前生瑞草,仙人洞侧海棠眠。望月台左右栽松柏,春阁东西设假山。邀月楼下青竹院,清心亭畔洗心轩。小桥流水鸳鸯戏,泊一只小小采莲船。花蝴蝶舞如柳絮,林内莺声似管弦。满园幽雅堪图画,一味香风欲降仙。来至那省心亭上齐归坐,面对着魏紫姚黄俊牡丹。众丫鬟献茶已毕忙摆宴,黎素娘举杯递酒把席安。设摆着乾鲜水陆佳肴品,玉液琼浆味更甜。镇国王学富才高通翰墨,杨夫人咏絮颂椒独占先,黎素娘落笔成章才调美:三个人情如金玉比芝兰。讲一回文章谈一回道,说一回古事论一回贤。饮酒观花花助兴,作赋吟诗出对联。家庭乐事真无比,妻又宽宏妾又贤。传杯换盏时多会,不觉得月移花影下雕栏。

高公停杯,向夫人说道:“酒已过多,诗已尽兴,咱们且回前边去吃茶。”夫人说:“这等好花,真是国艳天香,非群芳可及,实是令人难舍,何况有限春光,正是千金一刻,若不及时赏玩,追思无及,少时月色上来,灯月之下,观花如看美人,比白昼更觉妩媚。且屈千岁再坐一回,略赏片时。”素娘指道:“松梢上光茫微露,月色上来呀!今日二月十三,我原来来了二年了。”只此一话,又把高公的心事勾起,长叹一声,眼望夫人开言。不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吟诗赌酒二美和谐 扫地焚香三人祷告

却说镇国王听得素娘之言,引起心事,长叹一声,向夫人说道:

“想当初只为下官忧后嗣,苦苦劝我纳钗裙。蒙你劳心将他娶,直到而今又二春。依然还是无影响,镜花水月枉劳神。夫人不生他不育,分明是苍天有意灭高门。想来是我缺德行,带累了祖父与先人。断绝香烟非小可,廷赞不肖罪更深。百岁后死去何颜见宗祖?细想我平生无事敢欺心。看看不久青春去,念而今夫人与我已三旬。望子之心灰一半,也只好听天由命混光阴。一子难求这句话,虽是俗言却是真。”老爷说着长吁气, 夫人含笑启朱唇:“千岁且莫多忧虑,妾身还有一番心。我与素娘即不育,何不再买女钗裙?多置几房姬侍后,花多一定子成阴。”老爷摆手呵呵笑:“夫人你枉自明白见不真。小人家一夫一妇无侍妾,满堂儿女反成群。命中若有终须有,何必贪心多误人。”高公刚然言至此,只见稟事的丫鬟跪在尘。

“启上千岁:今有寇老爷着人送了一位失目的先生,绝好的时调书曲,送来与老爷解闷。” 夫人说道:“也罢了。”高公吩咐:“领进他来。”又叫总管:“赏送来之人三钱银子哦。”

丫鬟领命去,不多时把那先生领进亭中。只见他头戴万字巾,身穿宝蓝绢道袍,腰系丝绦,怀抱三弦,手提明杖,闭目合晴,站住脚步。丫鬟说:“千岁、夫人都在上面,小心拜见。”先生说:“晓得了。”遂把弦子望胳肢窝内一夹,一只手长,一只手短,搭在一处,望上一举,作了一个大揖,说:“千岁、夫人在上,江湖散人有礼。”此时高公、夫人面南而坐,他这揖却是向西北作去。夫人、素娘、丫鬟俱掩口而笑。高公吩咐看座,先生告坐坐下。高公问道:“先生贵姓何名?会多少书曲?”先生见问,欠身答活。

说道是:“小人家住朱仙镇,草号人称胡半仙。大书小传全都会,百调歌词记得全。会一套武王伐纣封神榜,渭水河边请大贤。会一套文王吐哺安天下,成王八岁坐金銮。会一套幽王举火把诸侯戏,千金一笑丧江山。会一套昭关出走投明主,伍子胥灭楚鞭尸大报冤。会一套尝胆卧薪越勾践,提刀跨马定江山。会一套锋剑春秋前七国,孙庞斗智两争餐。会一套始皇兴兵吞六国,赵高弒主起狼烟。会一套楚汉争锋斩蛇记,十面埋伏九里山。会一套晋阳起义兴唐传,雄师十万破重关。会一套太宗征东收薛礼,白袍三箭定江山。会一套魏吴乱汉三国志,三顾茅庐五丈原。会一套光武中兴诛王莽,二十八宿降尘凡。这是大书十二套,还有那小传的名儿诉一番:天仙送子金石配,五代恩荣巧团圆,醒世良言麒麟阁,比目鱼儿白罗衫;巧丝珠与鸳鸯带,红梅阁共绣香团;玉杯金印双珠记,七擒三战入桃源;芙蓉屏共钗环镜,鸡宝山与虎牢关;五凤合鸣单刀会,八义同侠戏牡丹;玉簪记与千金报,蜃中楼合摔凤冠;五贵连芳双节义,三度文公玉连环; 桃花扇与檀香坠,奇逢种玉共生禅;牡丹亭凤仪亭访贤嫁妹,凤求凰凰求凤奇遇天缘。这些小传都表过,再把那词曲排名讲一番:满江红的大套十二月,大四景春夏秋冬紧相连;八仙庆寿十二调,四时安乐万年欢;银钮丝是乡里奶奶把亲家看,乱地风是二姑娘上庙爱花钱;薛礼回家的八段锦,刘全进瓜哭皇天;栽大葱与纱窗儿外,绣荷包共九连环;太祖私访莲花落,时新的贤孝太平年。杂排大曲三百六,小曲还有六七千。千岁若问占卜事,说时好似弄虚玄。断生断死无差错,富贵穷通只一言。占晴占雨占失物,卜灾卜病卜平安。只须用手一掐算,便知其中就里缘。若有一事不应验,掉了我的弦子掘马杆。非是小人说大话,有个缘故在其间。虽然自幼失了目,好佛喜善敬神仙。真心感的真仙降,那日有个老道到门前。口念歌词来往走,不住只说化善缘。慌的小人不怠慢, 素菜馒头往外端。原来老道非别个,就是那洞宾纯阳吕大仙。见我好心多善念,他把我带到江南云梦山。白云洞内教卜算,跟随学艺整三年。说我尘缘还未尽,他教我周游天下结良缘。只等着三万三千功行满,那时节一同跨鹤上西天。小人尊奉恩师命,不辞涉水与登山。判断吉凶把迷途指,不敢多贪取卦钱。往南到过交趾国,往北到过黑龙潭; 往西到过雷音寺,往东到过扶桑山。走遍天下十三省,如今整整二十年。今朝有幸逢千岁,却不知老爷喜爱那一般?或是听书或听曲,或是起课问平安。”高公听毕微微笑,慢吐清音把话言。

高公微笑开言:“依你这等说,你竟是半仙之体了。”那老生把头一歪,伸了二个指头,欠身答道:“不敢多说,只有二分仙气了。”高公听说哈哈大笑,夫人、素娘,丫鬟们也都笑了。胡先生控背躬身说:“千岁喜听什么,待小人伺候一回。”高公说:“你把《还带记》说一回罢。”

先生闻言,挺起腰来,顺过三弦,带上指甲,登楞登楞定准了弦子,先唱了八句引子,又道八句谎言,提过内中,引出一部《还带记》的奇闻。这位君子姓裴名度,命该饿死,只因还带的阴功,转祸为福,位居首相,荣华富贵,寿享八旬。这般如此,如此这般,说了一回。放下三弦,丫鬟递了一杯茶、四碟点心。吃茶已毕,问道:“千岁、夫人还是听书听曲?”夫人向高公说道:“这书也是听过的了,他既课卦极灵,千岁何不算上一卦,问问子嗣何如。”高公点了点头,夫人遂吩咐:“全莫说书,且与老爷看看流年星神月令如何。”先生欠身请问千岁的贵造,夫人说:“壬午、戊申、乙亥、庚子。”先生拳回手来掐了一回:“行年三十岁,属马,七月初三子时降生,好一个荣华富贵、福寿双全的贵造!”夫人说:“目下的荣华,人所共知,日后的收原结果,子宫有无。”胡先生听说,说:“夫人有所不知,人之八个字便是人的根本。本命中带了好来,自然说好;带了不好,也不敢奉承。如今千岁这八个字本是万中无一的贵造,若问日后的收原结果,且听小人再看流年。六岁行运,今年三十岁,三十六岁交运。过年这步运名为大海行舟,风里杨花,虚浮不定,遇着顺风,急登彼岸,获宝而归,诸番得意。若逢中阻,不但荣枯不定,更有大惊大险。只要把这虚浮运闯将过去,到了五十六岁上,交了正南火运,千岁乃佛面金命,金逢火炼,分外光明。若何子嗣,自来年已丑至癸巳这五个年头都该见喜,命中似乎有两位公子。只是此时虚浮未定,小人不敢断作必有,也不敢说是必无。只等过了这步险运,那就妻财子录。到老了还有一说,虽是有命,也要心力栽培。往往有妻财子禄俱全的美造,我们推算自然要照着八字批出许多的好处;及至后来寿禄不久,或无子嗣,竟与所算不同,便说我们江湖口不是凭信,却不知自己作了伤天害理之事,折损去了。如今千岁这个贵造,虽有十数年的虚浮险运,幸喜命中有天月二德为护,祸不成凶。再者千岁阴德浩大,天佑善人,自然逢凶化吉,后来福寿一定无量,还要紧防小人暗算。千岁把我这几句批语记下,日后若不应验,就把我这先生的眼睛挖了。”素娘说:“过几年你跟吕祖成仙去了,却望那里去找你?”夫人说:“即便找着,一个神仙的眼睛也是凡人挖的么?”高公大笑。当下又听了一回小曲儿,天色将晚,一同来至前边,待了酒饭。次日,赏了三十两银子,令人送到寇翰林府中去了。

素娘向夫人笑道:“那胡先生说他吕祖徒弟,就有些不信。”夫人笑道:“那不过是江湖人装门面的话儿,你到心实。”高公沉思一回,屏退仆妇、侍女说道:“你莫小看了这个失目的,细想他说的言语,竟大有意思。夫人当日也曾言过,感格一念,可以通神。今日听他之言,命该绝嗣,若肯勤修善德,还可以转祸为福;况吾命还在两可之间,你我朝夕求祝,虽未见嗣,必竟是咱们虔诚未至。如今我欲恳恳切切修一道求子哀表在吕仙祠焚化,若蒙垂怜,替咱转求上帝慈悲赐子也未可定。”

於是三人定了主意,次日上朝乞假十天,到家与夫人、素娘沐浴斋戒三天,至晚屏退奴仆、丫鬟,堂屋中设下香案,供上黄纸、朱笔、净砚一方。高公焚香,三个人拜了纸笔,然后平身。夫人研朱,素娘剪烛,高公提笔,恭恭敬敬的写上:弟子高廷赞、妻杨氏名端娘、妾黎氏名素娘,

诚恐诚惶百叩首,敬启昊天上帝君:念弟子年已三旬无子嗣,为愁的是香烟不续累先人。细思想弟子平生无大过,就是这杨黎二氏也慈仁。自幼所作所为的诸般事,自有昊天见的真。我也曾舍死忘生扶社稷,忠心赤胆报乾坤。我也曾百顺千依尊父母,修身竭力孝双亲。我也曾轻财重义交朋友,宽宏大量待家人。我也曾补路修桥开义井,装修佛像塑金身。我也曾舍衣舍饭施棺木,帮婚助葬救贫民。似这些都是弟子真本色,并无半点沽名买誉心。叹弟子不知何处把阴功损,夫妻无嗣已三旬。实因情急出无奈,并非斗胆冒苍穹,赫赫皇天恩浩大,可怜我草木无知夫妇们。念弟子哀哀一点真诚意,望苍天洪恩广布赐条根。倘若是高门至此该绝后,愿将我夫妻的福禄准折匀。但求一脉能接续,便是苍天再造恩。虽然是祖上以来无厚德,也算是忠孝传家到至今。望苍天怜念高门宗共祖,都是些为国亡身屈死的魂。高公写至这句话。恸泪纷纷望下淋。杨氏夫人心伤感,素娘一旁滚泪痕。写毕平身忙拜表,三个人,二十四拜跪埃尘。

拜罢平身,高公捧表,夫人提灯,素娘开门,一同来至后园吕仙祠中,将表供在案上,点烛焚香,三人拜祷了一番,然后请下来火池内焚化,这才回房各寝。但不知后来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

第六回 谪尘寰金童玉女 缔夙好絮果兰因

却说纯阳吕祖在终南山朝元洞中养静,命玉京真人柳大仙下降尘世,寻察一次,谁家虔诚,谁家懒惰,作善作恶,有功有过,俱一一察明,以备奏复玉帝,好按功过施报。当下玉京真人柳大仙就将高公的哀表捧至洞中,禀告吕祖。吕祖见其情词恳切,打动了慈悲之心,甚为怜悯,因问柳仙:“高廷赞近日行为如何?”柳仙答道:“忠心赤胆,照常行善,并无退悔之意。”吕仙说:“既然如此,待我携表上天,启奏玉帝,替他求子便了。”

纯阳祖,双手棒定朱书表,足驾云光起在空。那消半盏茶时候,就到了南天门外号金城。紫玉阶前收云站,知会了看门天将与天兵。值日的星官忙启奏,把吕仙召入琼楼玉宇中。纯阳来至殊胜殿,但只见金碧辉煌映目明。金童玉女擎八宝,幢幢宝盖锦飘铃。琼香缭绕飞紫雾,瑞霭缤纷绛彩笼。群星列宿分班站,天仙五老共三清。紫霄宝殿坐玉帝,纯阳祖顶礼山呼拜圣明。两手高擎朱书表,万寿无疆不住声。俯伏细奏其中意,从上边走下引奏小仙童。

仙童上前接过黄表,呈献玉帝。玉帝览毕,望下呼曰:“纯阳子!”吕祖答应:“弟子在。”玉帝道:“你今所奏高廷赞,忠孝立心,仁德济众,不应绝嗣,替他哀怜求子,这个自然是你一点仁慈公道之心。但只是你只知其大概,不知其隐微。大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内,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即奴仆、乞丐,那一个的善恶不令值日功曹写在薄上,以备察考施报,作善报善,作恶报恶,分毫不爽。那高廷赞所行许多善事,难道朕竟不知,使忠孝之人三十无后,何以警我世人行善之心?你且平身,叫你目下见个分晓。”吕仙站起躬身道:“弟子愚蒙,望我主指教。”

玉帝遂命传宣太白将掌善恶簿的两个曹官宣来。不多吋,二曹官随旨进殿。只见一个身着绛袍,白面长髯,微有笑容;一个体挂皂衣,茄皮脸上堆着一团怒色,一齐上前,参见已毕。玉帝命将南赡部洲大宋天子驾下武臣高廷赞三代的善恶簿呈来,二曹领旨,登时取到,呈在龙案上。玉帝唤道:“纯阳子过来!”吕仙答应,走至案前。玉帝指着二簿说道:“这是高家底案清帐。他家三代已前本是平民,虽无大善,亦无大恶,功过相掩,不必观看。你可将他三代以后之簿,细细一看,便知他无子的根由了。”吕仙答应:“弟子遵命。”遂向前打开一看,只见簿面上写着两句言词是:但留面目见祖父,莫坏心田害子孙。后面是高家三代杀孽:高兴周,残唐为将二十三年,杀将二十八员,兵四百二十六名。高怀德,大宋为将四十六年,杀将五十七员,兵四千八百三十四名。其妻赵美容杀将九员,兵二百一十名。兴周次子怀亮,为将八年,杀将十八员,兵一千五百零三名。高怀德之子高琼,为将十二年,南唐杀将十五员,兵六千七百八十五名;征北杀将八员,兵三千九百八十四名;江南杀将三十员,兵二千零九名;征西杀将二十五员,兵一千八百二十三名。其妻刘金定,杀将二十六员,兵二万三千零七名。隐修曹月娥杀将十一员,兵五千一百三十名。其子廷赞,征西杀将二十六员,兵三千五百名;征北杀将十七员,兵六百名;征东杀将四十员,兵二万五千八百六十四名。共损人命七万九千九百九十四名。吕仙看至其间,悚然变色,口中只说:“善哉,善哉!”

只听得玉帝叫声纯阳子,“你可细看莫疏忽。七万九千九百九十四命,尽在他祖孙婆媳手中诛。虽说是各为其主争天下,岂不知一将成功万骨枯。杀伐太重伤和气,难禁那怨鬼冤魂日夜哭。一团杀气冲霄汉,连我这琼楼玉阙也模糊。论正理赏功罚罪毫无假, 善恶昭彰报更速。因他家妇人贤德男忠孝,所以得富贵荣华享大福。人命太多非小可, 那能得妻财子禄样样足。高琼就该绝了嗣,因念他潜修悔悟把家出。高廷赞谪星下降因有罪,罚他美中总不足。杨端娘司花天女临凡世,不久的该他归位弃尘俗。后半世赏善报恶还未定,且在这两可之间把脉线浮。行好自然施好报,天宫岂将善人辜。你再留神朝后看,前因后果内中伏。虽然说天公造命为一定,却不知天随人意作乘除。”吕仙稽首忙答应,遂向那龙案之前开锦袱。

吕仙打开了善簿,只见上面也有两句词,道是:惟愿世人多作福,八两原来换半斤。高兴周杀伤太重,因其为人忠正,取长补短。次子怀亮性暴喜杀,同子高玉俱罚夭折,以警世上好杀者之心。高怀德夫妻虽获杀伤之罪,忠心耿耿,孝意绵绵,为国亡身,其情可悯,后人仍赐荣华,故有子。高琼刘、曹二氏,玉洁公主,俱不应有子,因刘氏自悟归山,将他本身杀伤罪孽折去一角,又因高琼曹氏忠正贤良,又遇天寿星有罪应谪,就罚他托生在高门为子,一十六岁就该夭亡,故生於万马营中,受尽了千惊万险。谁知他一点灵光昧昧,自有知以来,就忠孝立心,仁慈临下,因此上天又格外加增了福祷。这几年的荣华富贵,全是自己阴功德行兑换来的。有子无子,尚未定案。下面也有两句言词,却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吕仙正看至其间,只见广德真君驾前拜倒,口呼:“玉帝,今有下界南赡部洲举大善事,请旨降福优悯。”玉帝吩咐:“呈表来。”打开一看,原来是高廷赞一道本章:因陕西民变杀官造反,宋天子大怒,遣将平定之后,欲下旨洗净那一郡的居民,共有十五六万。高公恳恳切切上本一道,分说谏阻,乞天恩赦宥。此本一上,神宗大悦,钦命高公为清察使,至陕抚民除贼。高公至彼,尽心竭力,仔细清察,竟择出七万八千六百一十二个良民,请旨赦免他。其功浩大,本宅灶君急将这件善事奏闻玉帝。

玉帝览毕,圣颜大悦,叫道:“纯阳子,你看他这一念仁慈,出於至诚,一言救活七万余生灵,这件阴功非小,理该赐福消灾。”命掌簿曹官细算,今日所活者与昔日所杀者若多若少。曹官领旨,清察明白,奏道:“所杀者七万九千九百九十四个,今日所活者七万八千六百一十二个,所活比所死尚欠一千三百八十二个。”玉帝沉思一回,道:“他那表中云愿将福禄求子,如今赐他一子一女,报他忠孝仁义之行,折了他的福禄,准那一千二百八十二个人命,使他受些磨难,如若不改初心,赐他福寿终身便了。”遂吩咐掌生簿南斗曹官去取杨、黎二氏命册。曹官领旨取到,玉帝观看:上注杨氏系琼宫司花院主,因赶散成双金丝蝴蝶,贬落凡间,初次托生在猎户家为子,长成喜学枪箭,打死过一对鸳鸯,故今生又罚为女子,与高廷赞恩爱夫妻,半世分离,准折前罪。又看黎氏名下写着:黎氏系瑶池侍香仙子,因贪睡误却焚香,初次贬在泰州民间为女,翁姑严刻,丈夫庸愚,受尽打骂,兼受饥寒,且喜仙根有在,全无怨尤。故今世又罚为妾媵,先贫后富,以观其志,幸喜贤孝温良,尤胜前生,以下未定收场。玉帝看毕,说道:“杨氏谪期将满,赐他一女,然后归天,准折前生打死义鸟之罪;黎氏小过,已受过一世罚,今赐生男,也降一场磨难,以消懒惰之罪,前案皆销,共登善果。

遂又命四大天君与三星五老共议,该着那个星宿下凡转生於高门为子女。金星奏道:“东斗、黑虎俱该落凡。”玉帝道:“就着黑虎率众列宿分投於大宋文武忠义之家为子,扶佐高廷赞子女共保大宋江山。东斗转在高门为嗣。只是他这一女,可命何仙下界方好?”斗牛宫的司宣大使带领王母坐前金童玉女,进殿拜倒,

俯伏瑶阶呼玉帝:“小臣有本奏天庭。王母蓬莱去赴宴,吩咐下玉女金童看守宫。不料二人贪顽耍,他把那云冠衣带尽相更。金童敷粉妆玉女,玉女冠带扮金童。二人对镜正嬉笑,王母回宫看的明。更换不及齐有罪,王母说一动顽心是凡念生。命臣带来见圣驾,按因定果请施行。”玉帝闻奏微微笑,沉思一回叫长庚:“你看这金童妆束似花朵, 俨然一个女花容。正思量高门之女无人转,恰遇着金玉思凡机会逢。就命他二人倒转为夫妇,齐下凡间走一程。历尽红尘颠沛苦,方许他超凡入圣转天宫。准折这段风流罪, 消磨欲念戒凡情。”金星闻谕将恩谢,昊天王,又把纯阳子叫一声。

玉皇叫曰:“纯阳子过来,你可把二人带至凡间,金童转在高家为女,玉女转在忠孝之家为男,与金童配为夫妇,警教一番,不可深泄天机。”玉女、金童含泪叩首,玉帝说:“休得含怨,系你自造姻缘,下凡之时,须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万不可失本来面目。”当下吕仙领了金旨,带着金童、玉女,回至终南山。

天上一日,就是人间一年。此时杨夫人已三十三岁,忽然怀了六甲。高公越发感念吕祖灵应,终日焚香叩拜不惰。到了八月十三日,正欲预备庆贺中秋佳节,夫人十月满足,就要临盆。素娘同稳婆守在上房,高公独自坐在兰室。看看天交初鼓,不见报喜,心中甚是挂念,取过一本书来看了一回,只觉神思困倦,遂隐几而卧。

只听得外边似有人呼唤,镇国王站起翻身至院中。但只见面前有位门客,背后跟随一幼童。一顶道冠头上戴,松黄袍上彩云生。腰系丝绦垂两穗,大红云鞋足下登。眉稀目朗髯三绺,行云流水带仙风。背后别挂松纹剑,眼望高公带笑容。说:“贵人终朝忧后嗣,难为你祖孙三世立奇功。得此失彼休含怨,因果分明莫当轻。后路崎岖耐着性儿过, 福因善造祸恶生。但凭忠孝为根本,莫因不测乱其衷。善果勤修须努力,志可回天无不行。”转身一指说“你看”,那小童一闪影无踪。半空中飞下青鸾鸟,啼声宛转似箫鸣。看那道人手一指,青鸾飞入后堂中。镇国王惊喜相交才要问,只听的耳畔低低呼唤声。

说是:“千岁醒来,夫人分娩了!”高公睁开二目,只见素娘笑容可掬,站在面前说:“老爷大喜!夫人方才添了一位小姐。”高公听见得了个女儿,虽然不比生儿,一则母女平安,二则方才那梦奇异,料不是个凡女,心中到也十分欢喜。遂唤侍女取水净手,在天地、吕祖、祖先处焚香叩拜已毕,然后走进上房。见夫人锦被复身,倚枕而卧,老爷坐在一傍,问:“夫人身上可好?”夫人道:“方才服了参汤,甚觉精爽。”高公道:“产后之人甚虚,必须仔细调养,千万不可疏忽。”夫人道:“老爷终日盼子,不料生个女儿,甚不满妾意。”高公道:“夫人是何言也?我高某三十多岁方见这点亲生,虽是女儿,也是神天见怜,祖宗默佑。我正喜之不尽,夫人何故出此世俗之论?再者,夫人既见过头胎,必有连喜之望,切不可以男女介意。”夫人闻言,笑了一笑,说:“此女竟有些奇异,落草时房中人闻得一阵清香,洗浴之时,他一足蹬去,几乎将金盆蹬翻,稳婆连声称异,道洗过婴儿无数,从未见有这大的膂力。”高公笑道:“将门之女,自然无有软弱的了。我方才得了一梦,亦有来因,此女一定不凡。”夫人问道:“不知何梦?”高公遂把梦由说了一遍。夫人沉思一回,说:“道者之言,大有寓意,明是指教咱们不可为善不终,努力前进,自有好报。青鸾宗瑞,此女长成必有过人之才,但不知福寿如何。”高公道:“养儿女者譬如栽培花木,全仗作父母者阴功教化,使他良材成器。往往见人家幼年子女,面貌端好,性质聪明,将来可望成材,不意大来变成下流之辈。此病皆由作父母者不善教化,致使良材化为废物,美玉变成顽石,甚觉可惜。咱们这个女儿,切不可娇纵。因他梦鸾而生,就取‘梦鸾’二字为名,记他来踪不凡,如何?”夫人道:“千岁之言最是。”

素娘说:“说了这一回话儿,老爷还不曾看看小姐呢!待妾身执灯,请千岁看看,这模样儿真似花朵一般。”高公点头站起,走向床前,望红绫暖被围中一看,但见那小女儿:

明珠方吐艳,兰苗始萌芽。双腮莲润雨,娇面玉无瑕。

又见他眼含秋水三川秀,眉似初春嫩柳芽。鼻梁儿高耸耳轮厚,天庭饱满地格圆。点点樱唇如带笑,葱葱绿鬓好栖鸦。眼睛儿不住的把灯光看,活托一个玉娃娃。高公越看心越爱,口中不言心内夸。此女好个周全貌,似一朵带露含苞未放花。若还长到成人候,定把群芳独自压。就只怕,红颜太盛多薄命,诸般占尽有驳杂。但愿你憨憨的性儿休伶俐,到大来出落点儿怕什么。自古庸人有厚福,从来好物早遭塌。而今见面望你成半子,千万莫玷你爹妈。这正是:生儿方晓双亲意,人世间为人子者细详察。

镇国王自言自语,只听得玉漏已轻滴四下,素娘说:“天气不早了,千岁也该安寝,夫人也该歇息,劳乏着不是顽的。”高公道:“言之有理。”素娘吩咐丫鬟薰香放幔。待夫人安寝,高公回至兰室。至次日一早,起身上朝。

素娘命人往无佞府中报喜,然后吩咐总管派人往亲友家分送喜子。何为喜子呢?原来那大宋时风俗:大凡生子女之家,都煮熟鸡子,用五色绘染,男单女双,分送亲友,谓之通喜。那接礼之家,见鸡子双单,使知是璋瓦之喜。当下杨府老太君闻报大喜,遂同顺天侯的夫人李氏坐轿至镇国府看望道喜。素娘接进后堂,老太君见女儿平安,外孙女儿生的俊秀,十分欢喜。稳婆同侍儿、仆妇、丫鬟都与老太君、李夫人叩喜,杨府的仆妇也与杨夫人、素娘叩喜,彼此放赏。

正坐吃茶,人禀千岁下朝。

黎素向前迎接先禀话,镇国王点头走进上房中。太君婆媳忙离坐,高公拜见礼谦恭。婆媳二人齐道喜,老爷含笑说彼此同。太君、大家齐归坐,丫鬟后又献茶羹。太君说: “听得姑爷得异梦,这孩子将来定不凡。”高公说:“只因梦兆多祥瑞,所以就用梦鸾名。” 太君说:“大来叫他读书史,刺凤描鸾学女工。”高公说:“啼音清朗有膂力,骨格坚壮似男童。”太君说:“等我教他习武艺,作一个文武全材女俊英。”高公含笑说:“遵命,等候成人送府中。”大家欢喜正说笑,只见仆人禀事情。说:“众位老爷家来送礼,名帖喜酒共花红。留与不留请爷示,张先生等候书帖好奉行。”高公闻听忙站起,迈步翻身上大厅。

老爷走至前堂归坐,总管将名帖呈上,高公从头观看。列公,那高老爷位居王爵,为天子重臣,合朝文武,无不敬重,君子固是如兰投蕙,小人也不免曲意附合,所以汴梁城中的文武官员,到有十之九来送贺礼。怎奈高公生性孤高谨慎,今日接帖受礼,自然要细细检点,至亲好友、人品端方者留下礼物,那些不足与交者一概不收。吩咐总管:“叫张慕宾收礼之家写谢帖,不收者写辞帖,抬礼人每人赏钱一贯,押礼管家赏五钱银子。外写我与夫人的名帖,照数命人请众位老爷、夫人明晨吃面。”总管答应,转身退去。

不多一时,只见总管手拿一个名帖,向前打千儿回话:“禀千岁,菊花街寇老爷那里,小人命人去请,那里打发管家送回请帖,拿辞帖来,说道他家老爷说多多上复老爷,明日有事,不能领席,容日再来贺喜。”高公看了一看辞帖说:“俦仙不来,使我败兴。你可知道他家有何事体?”总管说:“小人问他管家,他说昨夜夫人添了一位公子,也是明日三朝,所以寇老爷不能来此贺喜。”高公大喜道:“原来如此,就该速速去送贺礼才是,怎么今早不来送喜子?”总管说:“寇老爷为人,老爷还不知道?是最不好事的。就是方才这话,他管家还再三嘱咐小人,不叫告诉千岁知道。”高公道:“既已知晓,必须急去送礼,明日等席散后,我亲自与他贺喜去便了。”当下总管领命,即派人往寇府去送礼。

且说这位寇老爷,乃杭州府仁和县居住,世代书香。祖是兵部员外;父是进士出身,初授锦江县宰,历任太守。夫妻去世,撂下这位寇老爷,那时年方二八。自幼生来聪明颖悟,志大才高。十六岁入泮,二十一岁中举,二十七岁中了进士。天子爱其少年英俊,授为翰林院兼太子侍读。为人秉性清高,不喜滥交,好饮能诗。平生最喜李青莲为人,因此取名侣白,字俦仙。夫人海氏荣娘,有一妾槐氏秀娘。老仆许通,妻子王氏。寇公自入翰林院后,接了家眷来京,住在菊花街,与高公情性相投,十分交好。那高公虽是个武将,满腹经纶,二人遇有闲暇,彼此相访,会在一处,谈忠讲孝,句句投机,竟成了异姓手足。还有一个香河县的进士姓赵名梁栋,为人正直慷慨,也与高、寇二人交好。赵进士候选在京,手内寒素,都亏了高公义助。闲言少叙。

且说高公将次日之事都吩咐了总管,这才回至后堂,与隆太君闲叙。不多时,用了午膳,坐至天晚,杨府打轿来接,高公与杨夫人再三款留。太君向李夫人说:“我且住下,明日你与石汉早来,晚上咱们一同再去。”李氏夫人答应一声:“媳妇遵命。”

镇国王吩咐外边先备轿。手下丫鬟应一声。转身出去忙吩咐,不多时轿至中门候起身。李夫人告辞深万福,高公还礼就打躬。杨夫人带笑呼嫂嫂:“妹有一言望屈从。我这里内外是素娘人一个,难照应许多千金与诰封。奉屈大驾须早降,斗胆相求作代东。”李夫人点头说:“遵命,只怕我粗钝愚拙误事情。”杨夫人带笑说:“何苦,能者多劳勿谦恭。” 李夫人说:“既承不弃明早至,暂且失陪要起行。”太君说:“快些去罢看明瞧我,那些个奶母丫头们都跟了去。”李夫人笑应忙移步,素娘相送至中庭。杨府的仆妇忙伏侍,一齐上轿去如风。说话之间天色晚,画烛高烧点上灯。一宿晚景无可表,丑末寅初天又明。执事家丁忙安设,擦抹台椅设绣屏。清扫庭堂都洁净,滴水檐前拴宫灯。璎络垂珠悬古画,结彩悬花挂大红。戏台搭在天井内,又来了梨园子弟与歌童。女乐后边齐伺候,头门外细打轻吹众乐工。纷纷车马如流水,来了贺喜的众亲朋。堂客后边接堂客,高公前面候诸公。锣鼓齐响开大戏,唱的是张仙送子喜相逢。后堂中凤冠霞佩飞五彩,前庭上乌纱乱展衬簪缨。水陆毕陈珍错列,三歌五献甚丰盈。高公席前频劝酒,宾主交欢喜正浓。只见总管忙来报,双膝跪倒在尘中。

“禀千岁:今有侍卫宁太监到来,请爷接旨。”

高公闻言,不敢怠慢,急命住了锣鼓,大堂正中摆设香案,众官肃立两边,高公出府,把天使迎进大庭。宁太监居中站立,说道:“咱家奉皇爷之命,口传圣旨,高廷赞跪听宣读!”高廷赞连忙拜倒,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臣高廷赞参圣驾!”宁太监曰:“朕闻自古君臣,一体相依,乐庆无殊。今朕闻卿获门楣之喜,将萌兆熊之瑞,朕不胜欢悦。今赐卿女珍珠索一围、暖玉香圆一枝。金销连环,取其绵长勿替;玉圆双固,取其洁白团圆。此二物乃日本国所贡。珠能夜光,玉能香暖,卿其珍之。外赐玉酒百瓶,代卿以宴嘉宾。”高公俯伏谢恩平身,与宁太监叙礼道:“不知天使降临,有失迎迓,多多得罪!”太监道:“老大人恭喜,咱家仓卒捧旨而来,未曾备得贺礼,容日再补。”高公连说不敢,众官也都过来,彼此见礼。高公道:“屈尊老太监少坐,容高某少伸薄敬。”太监道:“咱家还要回朝缴旨,不敢多停,另日补礼,过来再扰喜酒。”高公举手道:“诸位年兄且请入席,小弟就此入朝谢恩。”向顺天侯道:“尊舅且为小弟代劳,多敬诸兄几杯。”当下遂同宁佐出府。

不多时谢恩回来,命将玉酒三十瓶送入后堂款待堂客,馀者打开,大家欢饮。梨园打动锣鼓,开了大戏,名为《女中魁》,乃是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正本。唱完歇了中台,众歌童怀抱丝弦,席前弹唱。撤下残宴端上插花喜面,然后百果攒碟。众亲友放赏已毕,就要告辞。高公那里肯放,苦苦留住,又饮了数巡,方才散去。

高公记挂着要望寇府去贺喜,遂将诸事都吩咐了总管,坐轿往翰林府而来。

镇国王忙里偷闲来看友,都只为金兰义重情更深。执事鸣锣前引路,大轿八抬快似云。不多一时至寇府,早有人报与蟾宫折桂人。那时喜了清高客,亲自迎接出府门。高公下轿朝前走,相逢彼此面含春。忘形友遇忘形友,全无客套与虚文。携手同把书房进, 分宾坐下就谈心。高公开口说:“恭喜,书香有继产麒麟。”寇公说:“幸与兄长同遇喜, 门楣兆瑞获千金。”高公说:“添个小女何足贺,喜如我弟喜兴真。”寇公说:“先花后子今预庆,将来玉树定成林。与兄多日未相会,今朝又遇喜双临。小弟亲酿菊花酒,开坛正值桂花馨。与兄放量同欢饮,吃一个大醉方休才爽神。”高公拍掌连称妙,“谁要推辞罚一大樽!”寇公就把家童唤,桂花轩内设杯樽。二公一同更衣服,出了书房小院门。来至轩中归了坐,只见禀事家丁跪在尘。

跟高老爷的家丁向前回话:“轿马人夫还是先去,还是伺候,请千岁的示。”高公道:“俱令先去,初更后不用执事,备马来接。”家丁答应,转身面去。这里寇府家僮摆上攒花果碟,无非是乾鲜果品。寇公亲捧一杯与高公说道:“兄长请尝此酒滋味如何。”高公接来喝了一口,果然甜美异常,连声夸奖。二人归坐。

高公问道:“何处得来的方法,酿得这等佳美?”寇公说:“说来甚奇。前月十二日,有个道士在门外来往吆喝百花酿酒奇方,有缘者早来问法。小弟是喜饮的,即唤他进来一问。他说不拘什么鲜花,捣碎拌上粳米,装在甌中,注满清泉,坐在釜中,一煮便成佳酒。小弟不信,同他当面一试。他问要用那样花,小弟说此时秋令,不过些时花。他说不然,只要贵人随意要那样鲜花,贫道俱能现取。小弟故意难他,说了个羽口衔红菊花。道人用手望空一招,飞进一只青鸾,衔着红冠背黄菊二朵,放在桌上,腾空而去。道人取过红菊,装入瓯中,用手周围披拂数次,瓯如火热,竟成美酒,其色淡红,甘香异常。又叫小弟把黄菊收好,用时多装几瓯,好作三朝喜庆之用。小弟今早依法整治,果成十瓯美酒。彼时小弟见他有些意思,问他何以知我目下有喜事。他说金、玉同来,两家见喜。弟又问他那青鸾自何而来,他说自天而来,贫道要送他至金闺绣阁,将来好与令公子作河洲之伴。小弟见他说话含糊,再三请问,他却哈哈大笑,临行时絮絮叨叨,只说十三日子时三刻便见分晓。竟自飘然而去。

高公听了惊喜道:“那道人怎生一个面貌?”寇公道:“面如美玉,三绺长髯,九梁道巾,松黄鹤氅,背插宝剑,手执棕拂,精神朗朗,仙气飘飘。”高公说:“奇哉,奇哉!如此说来,这道家竟与我梦中所见一般了。又有青鸾,莫非这两个孩子是一路来的不成?小女是子时生,但不知侄儿是什么时辰生?”寇公拍手道:“小犬也是子时。请问吾兄,却是何梦?”高公细细说了一遍。寇公听罢哈哈大笑,口呼兄长:

若依小弟愚见解,你我的儿女有来因。那道家既然见梦与兄长,小弟斗胆要接亲。欲求淑女归犬子,分兰移蕙耀寒门。兄长若有不愿处,只管明言弟不嗔。”高公大笑说: “如命,贤弟与我有同心。我这里正自思量有天意,两孩儿日时皆同真罕闻。弟若不弃庸才女,愚兄情愿结朱陈。咱们是丈夫作事休烦碎,一言为定重千金。也不用三媒六证添搅扰,也不用行茶过礼弄虚文。交换庚帖与信物,良缘百岁到终身。省多少招摇耳目生嫉妒,省多少小人议论乱纷纷。吉期就把庚帖换,等到那孩儿长大再完婚。”寇公闻言忙站起,说道是:“高论明白弟谨遵。”这回书金玉联姻偿宿债,改头换面结良姻。若知此后端底事,下回再看接前文。